老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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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从秋瑾到林昭 (五四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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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是让我死,

不,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忘记你,

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悬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流传后世。


除非我已经出卖了灵魂,

剩下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倏然的刀锋,经常会

冷丁地用凛冽的寒光试探我。

我自己知道,即使把我放在砧上,

我都会像冰山那样沉重和冷峻;

虽然我的脸上挂着儿童般的天真,

那只是为了衬托鬼魅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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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眼端详这个陌生世界的时候,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狂涛扑面,你亭亭玉立;

风雨如磐,你目光镇定。


在绝望的战场上去夺取希望的队列里,

有一位旗手竟然是雍容华贵的女性;

你从画舫里走出来就跳上了战马,

以龙泉宝剑取代玲珑玉佩。


虽然百年前你就因此而身首分离,

和1907年所有的红花绿叶一起,

落入拌着血泪的泥土,

在世世代代的梦里静候着另一个花期。


你永远是那样娴静和温柔,

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

虽然你那双白皙的手引爆过雷电,

使得紫禁城内外一片狼藉。


就像一轮皓月离云而出,使我——

一个国破家亡而且懵懂无知的孩子,

得以呼吸到至美的芬芳,

得以瞻仰到至善的绮丽。


我永远都能记住你的样子,

仪态优雅、无限关爱地俯视着我,

就像记住我的母亲和姑姑、阿姨,

以及你们与日俱增的美丽。


我在很幼小的时候就知道,

你走出深闺踏上夜路,是为了

走进寂寞的夜行者们的队伍,

去迎接注定要出现的华夏晨曦。


你相信先行者们项上喷涌的热血,

能把漆黑的乌云濡染成鲜红的朝霞;

于是,你也要抛洒自己的热血,

于是,就有了轩亭口的一声长叹。


你把美丽的面颊转向未来,

未来只是你幻觉中的一抹淡青色的晨光,

你的未来不就是我们的现在么!

你轻轻地吟诵,安祥一如月光: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用极度苍凉的古越乡音发出一声叹息,

倾吐了三千年压抑的悲情,

给二十世纪留下了一行最深刻的诗。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

一百年的中国都沉浸在血泊之中;

乌云最终——最终也没有被濡染成朝霞,

虽然我们抛洒了江河那样多的热血……


这是百年来希望与失望争辩的交点,

这是百年来幻想与现实议论的话题;

时间太长了,流血太多!

鲜艳的红已经凝结为深深的黑。

- - - - - - - - - -

在你去世三十年以后,中国

又一位使男人们汗颜的女性诞生了;

她出生在锦绣江南的姑苏,

一座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古城。


当她还在北京大学求学的时候,

忽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她发现

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眶里都没有眼珠;

他们的眼珠都到哪儿去了呢?


她不敢看那些血红而又空洞的眼眶,

可为什么人人都不觉得有什么缺失呢?

失明不是最大的缺失么?而且

他们个个都快活得像学舌的鹦鹉。


她立即走向未名湖畔,以水为鉴,

从自己的身上来验证一个重大的事实。

谢天谢地!自己的眼珠还在,

而且熠熠生辉,甚至咄咄逼人。


原来所有中国人都自动摘下了眼珠,

把眼珠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是为了害怕出现视觉上的谬误,

诸如把光明看成黑暗;


把天国看成地狱,

把神圣看成妖孽。

亿万人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眶,

按照一双眼睛来认知世界。


而她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去观察被封锁、被冻结的大地,

透过雾霭重重的来路和去路。

透过斑驳的光影和瞬息万变的色彩……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可怕的异端,

居然敢于在眼眶里保留一双眼珠!

居然还敢直面那颗唯一的太阳,

而且认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内核。


为什么太阳散发出的不是热能,

而是一阵又一阵刀锋的寒光?

于是,她对那颗超自然的太阳,

产生了理所当然的怀疑。


怀疑太阳?!多么可怕的怀疑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了怀疑自己。

自觉自愿地在每一颗细胞里追寻原罪,

把别人强加在身心上的灾难当作恩典。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怀疑自己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盲从偶像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信奉仇恨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自甘为奴的民族吗?


遥想春秋战国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

诸侯们忙着为霸主的称号厮杀;

而大地上繁星璀璨般的诸子百家,还能

竞相自由地闪现各自的光彩。


我可以坚持我的强国梦想,

你可以坚持你的民本童话;

你可以指斥我为诡辩、谬误,

我可以讥讽你为异端、邪说。

但他们都坚定不移地写下了

流芳百世、烛照后世的典籍;

秦始皇能把六国的宫殿都付之一炬,

却无法彻底焚毁竹简上书写的文字。


在印刷术还没有出现的年代,经典

却神奇地从草民们的记忆中复印出来。

当伟人为一己之见而灭绝众志的时候,

他就注定要成为千古罪人。


中华民族有过如此众多大智大勇的祖先,

却繁衍出如此众多缺乏自信的后代;

不仅主动摘下自己的眼珠,还要

用木屑去填充大脑里丢失的记忆。


她——一个卓越的思想者,

在绝对禁锢中探索思想;

她——一个活跃的自由人,

在完全孤独中追求自由。


当所有的中国人都蒙在鼓里的时候,

她却能感觉到潮流最轻微的涌动。

在落叶的第一声悲叹里她却能倾听到

隆隆逼近的、寒冬的车轮。


她曾经一再痛苦地补缀过破碎了的梦,

期待过人性的善良能纠正绝对权力的暴虐;

而她等到的却是冰冷的镣铐和炼狱,

从此她就把梦的碎片丢弃,任由西风漫卷。


与梦境决裂之后就是绝境!

岁月一如荒原;

与梦境决裂之后就是地狱!

岁月一如井底。


她只能仰望一孔夜空,

偶尔才能看到一颗流星飞过;

一丝风、一丝风都没有,

更何况是电闪雷鸣。


爱她的那些人曾经希望她妥协,

因为只有妥协她才能把自己留给亲人;

她却没有接受这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因为妥协后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她了。


她当然知道铁窗外就是杏花春雨江南,

就是母亲温暖怀抱里难分难舍的亲情;

就是好心人婉转而动听的劝慰,

就是雨水一般的泪水冲洗掉浑身的血迹。

还有河边那些洗衣裳的邻家姐妹,

她们或许只能把同情和困惑挂在脸上。

一张柔软而温情的网,

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或许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悄然来访,

斗室里充满压低嗓门的激烈争论。

在死寂中的牢狱里点点滴滴的积蓄,

此刻都成为喷涌而出的狂涛。


血肉里剖出的珍珠啊,

带着血迹也会光芒四射。

这样的时间有多么幸福啊!

但这样的时间又是多么的短暂!


紧接着就是意料中的闯入,熟悉的手铐。

熟悉的伟人“语录”,熟悉的警车呼啸。

警察只知道对她施行恣肆的羞辱,却不知道

未来的亿万中国人会为这一刻痛不欲生。


她所以一再拒绝出狱的“恩惠”:还因为

她知道,出狱后她就成了一颗钓钩上的饵。

而且对于不自由毋宁死的人来说,

狱外和狱内的差异实在是微乎其微。


他们要她放弃的是思考,

是视听和发声的功能;

她要向众人大声喊出的是真相:

——此时此刻不是黎明!不是!


戳破一只最庞大的气球,

只需要一枚绣花针的针尖;

因为气球里全是人工填充的空气,

轻轻的一刺,庞大就化为渺小了。


在黑白颠倒成为生活准则的日子,

中国人必须习惯黑色的白和白色的黑,

这种认知的颠倒已经成为生活的恶习,

而且在血液里衍化为顽固的遗传因子。


给了所有独裁者创造奇迹的条件,

他们把亿万人的流血悲剧导演成闹剧,

一次又一次在中国隆重上演,

神圣、荒诞而又具有极大的张力。


她独自在炼狱中

曾经这样苦苦地思索过:

“我们不惜牺牲,

甚至不避流血;


在中国这一片厚重中世纪的遗址上,

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

以一种较为文明的形式进行,

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回答她的却是两粒向她近射的枪弹,

为此她最终付出了全部沸腾的热血,

以及母亲的风烛残年和五分钱的子弹费,

无疑,那五分钱是 “人民币”。


她早已留下过遗言:

“告诉活着的人们:

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

而被他们杀掉了。”


她面对的几乎是全体的背弃,

不!不仅仅是背弃!

成千上万个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

在客观上都成为落井下石的凶手。


在绝对的高压之下,

面对一线苟活的诱惑;

这个伟大的多数都成了从犯,

甚至保持沉默的人也寥寥无几。


他们只能逆来顺受,顶多只是

没有以陷害同类的手段去换取宽恕。

而更多的人在一夜之间,都成了

站在至爱亲朋背后的“盖世太保”。

- - - - - - - - - -

我们,是的,是我们!千真万确!

我们再也无法逃脱罪责了!

宇宙间每一颗水珠,

都留有我们行凶的影子。


几千年来,是的,几千年来,

在有皇帝和没皇帝的帝制时代;

我们总是在屠杀……总是在屠杀

我们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艰难得多,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孤独得多;

秋瑾姑娘的最后一刻还有一个

抛头颅、洒热血的刑场。


皇帝还宣读了一道奉天承运的圣旨,

还公布了一张等因奉此的布告;

还委派了一员色厉内荏的监斩官,

还摆出了一支旗、锣、伞、扇的仪仗队。


甚至还有人跳起来怪声叫好,

像戏园子里买站票的看客那样;

把秋瑾姑娘当做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盗,

当做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女侠。


说真的,我对秋瑾的对手很有几分尊敬,

因为他们还敢于当众暴露他们的卑鄙,

甚至也没有掩饰他们怯懦的惊讶:

原来暴徒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弱女子!


连她都被迫拿起刀枪,

义无反顾地向大清皇朝冲刺,

大清皇朝也真的是气数已尽了!

在精神上秋瑾给了清廷致命的一击。


当林昭从生的黑暗走向死的黑暗那一刻,

只有几个惊恐的孩子偶然看到过她;

孩子们成长以后才知道这是一次私刑,

而且公然假以国家之名。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没有一张布告?

为什么没有一个刑场?

为什么给她一个“精神分裂症”的诊断?

枪毙难道就是给精神病患者的处方么?


试问,联手铸造冤案的衮衮大员们!

你们有过一丝愧疚、一丝忏悔吗?

像当年的山阴县令李钟岳那样,

由于奉旨审判秋瑾姑娘而寝食难安。


“皇命难违”不是最好的借口吗?

许多双沾满鲜血的手都是用唾液洗净的!

而这位小小县令拯救灵魂的是一根绳索,

他用自杀来割断和一个腐朽王朝的牵联。


林昭曾自豪地预言一个节日的到来:

“那时候,人啊!我将欢欣地起立。

我将以自己受难的创痕,

向你们证明我兄弟的感情。”


“普洛米修士翘望着黎明,

夜在粗砺的岩石上辗转。”

我们将一直等待着那个节日的到来,

大声呼唤着迎接她的欢欣起立。


把黑色的白还原为黑!

把白色的黑还原为白!

还中国以真实!!

还林昭以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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