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的道义偏执——品特和他的犹太出身
诺奖得主的道义偏执
——品特和他的犹太出身
茉莉
从艺术成就上来看,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洛·品特是无可争议的。这位英国“国宝级”戏剧大师,由于他所开创的“品特派戏剧”,早在七十年代就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据说曾一度还是热门候选人。在他七十五岁垂垂老矣又患了癌症的时候,瑞典文学院终于惦记起他来了。
在世界戏剧史上光芒四射,品特最著名的一个艺术特点,就是把台词撰写得极其精致而准确。但是,一旦品特宣布停止戏剧创作,转而对政治时事发表意见,他的言论就如瑞典人说的“大嘴巴”,一味信口开河,言辞过激而缺少理性,有点像中国那些尚未脱离反叛期的愤怒小青年。
瑞典电视台正在播放品特戏剧节目,而我却注意到品特本人的扬言:说他将到瑞典文学院来做他生平最长的演讲(45分钟),想要谈谈世界的黑暗局势。可以预测,这位新科诺奖得主将寻找一切机会,对发动伊拉克战争的美英进行严厉的道德谴责。除了一如既往地痛骂布什和布莱尔等“屠夫”、“纳粹”的霸权主义行径之外,他还有可能为目前正在接受审判的米洛舍维奇抱不平。
没有人限制品特的言论,即使是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英国首相布莱尔,对他也相当尊敬。当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位额头上贴着膏药、拄着拐杖的老人,看到他那一张衰老而抽搐的脸,不禁有点怜悯和好奇:是什么令这位杰出的戏剧家选择如此极左的政治立场?他的犹太人出身的家庭背景,又如何影响了这位作家的创作道路?
◎ 幼时遭轰炸的阴影从未消失
不少犹太作家成为激烈的左派,是有其历史根源的。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政治的动物。” 在漫长悲惨的历史上,犹太人曾经长期因为丧失祖国而丧失其政治身份。也许是为了对抗命运,犹太人中产生了一批著名的左派革命家,例如德国的马克思和俄国的托洛茨基等人,他们震惊了世界。
犹太人的左倾革命,既和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和压迫有关,也有一定的宗教因素。犹太教不同于其他宗教的,是它特别强调道德因素,追求平等和解放,相信可以在现世建立人间天国,这种倾向往往容易导致革命。而犹太裔作家(包括一大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也不同于其他作家,他们更自愿地承担道德责任,实践了雪莱所说的“诗人是未经公认的立法家”。
品特一家是从东欧移民到英国的犹太人。他于1930年出生在伦敦工人区,父亲是裁缝。在成长过程中,作为一个犹太孩子他承受了歧视、压力和艰困。其时,德国反犹的法西斯主义在英国也有不少追随者。待到英国卷入二战,伦敦遭受希特勒的猛烈炮轰,9岁的品特曾和其他孩子一起被疏散到比较安全的乡下。14岁时,家人将他带回伦敦,抵达当天即遭遇炸弹在头上飞过的恐怖情景。
2003年,在一个犹太刊物召开的讨论会上,品特应邀和其他著名犹太作家一起,谈自己的“创作之根”,谈犹太出身如何影响了他们的创作。他说:
“我必须说,战时和战后,我的体验一度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心理世界,充满了焦虑和恐怖,并担心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这种体验丰富了我们的生命,我认为它仍然留在我们的记忆中。这么多年来,这种体验确实一直伴随我。换言之,仿佛如出一辙。甚至在今天,当我们坐在这里时,情形更加如此,这个世界比先前更不稳定了,炸弹大了六十倍,比过去的杀伤力大了六百倍。”
于是我们就可以理解,当年那个惊恐的犹太孩子,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绝对的和平主义者。1949年品特曾因为拒绝服兵役而被罚款,而后他反对一切战争,甚至高声抗议欧洲左派知识分子也支持的北约轰炸南斯拉夫之战。
年幼时遭受轰炸的阴影从未在他心中消失,这位卓越戏剧家从道义坚持走向偏执。他没有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当年没有反击德国纳粹的战争,今天世界上的犹太人还能剩下多少?
◎ “荒诞”的目的是怜悯和爱
尽管品特后期的作品风格向政治戏剧转化,但他早期的著作却上承五十年代欧洲的“荒谬剧场”,因此被人视为是荒诞派作家。品特最早的几部剧作如《房间》、《生日晚会》、《看管人》和《归乡》,有着鲜明的荒诞派烙印,但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以致后来形成著名的“品特风格”
这种“品特风格”即强调“威胁”的普遍性──内在或外来的威胁,强调现代社会中“沟通”的困难或者不可能。他的作品中最常出现的意象是:一个房间及其四面墙,象征剧中人物很少获得庇护与安全感,显示人物所受的限制和压迫。品特的戏剧情节往往发生在一个完全无辜的境遇下,最后发展成一个具有威胁性的荒诞状况,在迷人的戏剧结构中,呈现出日常生活里潜藏的神秘、暧昧和恐怖,因此被称为“威胁喜剧”。
人们认识到品特创作的独特性,但很难回答他为什么会形成如此独特的写作风格?如上所述,我们可以追溯到品特的童年,解释说品特是因为作为犹太人遭受威胁而产生荒诞感。就像战后西方社会的一面哈哈镜,他通过舞台手段把自己的惶惑不安呈现在观众面前。
要理解品特的创作心理,我们还可以从加缪那里找到更深刻更具哲理性的解释。加缪在《西西弗斯之谜》中说:“人决心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目的和秩序,而世界却坚决拒绝证明有这两样东西,由此而产生的紧张就是荒诞。”这就是说,品特一类的荒诞作家在这个世界上寻找意义而不得,于是在作品中用形象对理性表示反感、否定和怀疑,并进行无情的讽刺。
让一般中国人觉得莫名其妙的荒诞派戏剧,在欧洲有着悠远的传统。在古希腊悲剧里就有荒诞性的因素,那是一种对人类命运和生存条件的关注。因此加缪认为:“荒谬、反抗等运动的目标就是怜悯,即归根结底就是爱。”
◎ 中国戏剧家难以学品特
自从八十年代初期以来,品特的作品就被中国戏剧界所注目。1980年上海出版了《荒诞派戏剧集》,其中介绍了品特的几个独幕剧。北京和上海的一些剧院分别上演过品特的《情人》、《背叛》和《升降机》等剧作。
但这些演出似乎都不太成功,据说是没有一位导演或演员能够领会其精髓。品特剧作中展示的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中国人的演出中大多被世俗化了。
对中国艺术家来说,学荒诞派戏剧的形式容易,学荒诞派的精神内涵却很难。这是因为当今中国人缺乏对人类生存的形而上哲学思考,理解不了西方出色的艺术家隐藏在荒诞形式背后的怜悯和爱。
品特作品的伟大意义是世界性的,我因此不在乎这位偏执的“反战先锋”到斯德哥尔摩来说什么政治,而准备多观赏几部他的戏剧。
原载《开放》 2005年10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