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契合 ——读老杜《秋兴八首》之四
岁在庚子，时临晚秋，翻阅诗卷，读到杜子美《秋兴八首》之四，不由得拍案惊奇、心旌摇曳，历史与现实，虽然相隔千年，却那么紧密契合。
此诗乃杜子美旅居四川夔州（今重庆奉节）所作，此年为唐代宗大历元年，公历为766年。此前一年，杜甫所依仗的剑南节度使严武逝世，杜甫挈妇将雏，离开成都，再次漂泊，辗转来到夔州，求得夔州都督柏茂林照顾，暂时安身下来。此年杜甫55岁，身病岁老，思念故国，感慨万千。
全诗如下：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诗的首联“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开句气势雄浑、夺人心魄。
长安是唐朝的首都，犹如今之北京。听说长安“似弈棋”，意即围绕着长安的军事争夺和政治角逐就像下棋一样，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明枪暗箭，你方唱罢我登场。
唐朝是在公历618年由唐高祖李渊建立，至杜甫写这首诗的766年已经过了148年。自从显庆五年（公历660年）唐高宗李治的“武皇后”参与治国，并称“二圣”，再到后面“则天顺圣皇后”在李治死后称帝，改朝为“大周”，至杜甫写作此诗的年代，大致历时百年。这百年来在长安发生的林林总总的诸多故事，无非是权贵争斗，百姓流离，回头望去都是悲伤。
颔联“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本属平白的写实描述，但对仗之工、择词之妙、转折之巧、意涵之深，都引人反复吟咏、浮想联翩。此两句实有强烈的历史穿透感，一千两百多年的沉重历史彷佛被一把思想之匕轻巧地洞穿，让人生出王右军在《兰亭集序》中的感慨：“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颈联“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写唐代宗年间兵荒马乱、社会动荡、整个唐王朝不可抑止地走向衰落的局势。
金鼓，“金”指“鸣金收兵”之金，“鼓”乃擂鼓助阵之鼓，“鼓”用于攻伐，“金”用于息兵，乃古代军中两种必备的传递军令的工具。
羽书，插着羽毛的兵书，意指军中的紧急书信。
直北，有正北方之意，亦有迫近之意。
此年“安史之乱”的已经结束三年，但内患甫解，外患又至，北有回鹘勒索，西有吐蕃侵犯，军书飞驰，战端频仍，大唐王朝之首都长安早已不复当年的盛世气象，虽然池苑依旧妩媚、宫阙依旧巍峨，却都已呈现末世之象了。
尾联“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两句收得奇兀，与颈联“直北、征西”两句形成大开大阖之象，一动一静，对照鲜明，构成此诗特有的张力之美。
鱼龙，词意指水族，无非鱼鳖虾蟹之属，但在这里却象征长安的百姓。秋江水冷，鱼龙沉潜不动，意指百姓在此战乱年代的无奈与困苦。“故国平居有所思”是倒装句，可以读作“平居有所思故国”。这句诗回到了诗人自己身上，是描述诗人在写作此诗时的内在心境。此年此秋，杜甫带着全家暂时在夔州安顿下来，心中依然怀念着中原故乡、长安旧友，但眼看战乱未平，长安不安，回乡之路依然在未卜之中，胸中充溢着怅然与萧索。
时值晚秋，身在异国，今天来读这首诗，恍惚间老杜安坐对面案前，长眉细目，满面尘埃，借着窗外洒进的月辉诉说岁月的感慨、命运的沉浮，与千两百余年之后的我四目相对，心意相通，却暗哑无语。
诗意之常新，诗人之不朽，在于后世之人能够感同身受，亦在于后世之世竟然诡异的与前世暗通。
长安王侯，鱼龙寂寞，悲夫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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