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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冷暖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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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冷暖色(上)

文 | 舒怡然


(1)


倪虹老公走的那年,她才五十三岁。五十三岁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皮肤松弛了,脸上开始生出不惹人爱的斑斑点点,情感欲望亦如旋即燃尽的红烛,在晚风中摇曳。这说的是别的女人,倪虹可不是这样。

老公老唐还没走多久,办公室的同事姐妹们就忍不住催她,倪虹,趁着年轻,快点再找一个吧,总不好就这样孤单一人过下半辈子吧。倪虹看上去的确不象五十多岁的人了,她皮肤依然白皙,讲话激动起来,脸上还不时漾起红晕,说她三十多岁,没有谁会怀疑。

别人的话,倪虹也没有全当作耳旁风。然而,她的心就象块磁石,总是粘在生命中的那个点,就是老唐离她而去的那一刻。夜深人静时,她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看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看着,觉得有个人把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慢慢地揉着她的肩胛。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得到,那人是谁。

她有很严重的肩周炎,每次犯病时,老唐就这样给他按摩,边揉边给她讲笑话,直到她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后合,他才肯停下来。然后扳住她的双肩,一本正经地问,我的服务是不是很到位。倪虹便嫣然一笑,也一本正经地回他说,还得再努力,差很远呢。老唐眨眨眼,有点未解其意似的。他是东北人,有着东北男人特有的幽默和体恤。

倪虹仍记得那一天,医生打来电话,让她过去一下,说要跟她谈谈老唐的病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脑袋里只有医生的那句话,癌症晚期,只有六个月了

她用手指轻抚着老唐的脸颊,他被化疗折腾得瘦骨嶙嶙。老唐安慰她说,虹儿,别哭!等我好了,咱们去三亚,我还没带你去看过海呢。

不,为什么会是这样啊?我要替你去那儿!倪虹抽泣得象个孩子。

快别瞎说,你去了,我怎么舍得啊?还是让你老唐哥先去侦察一下,要是那儿不舒服,我就打电话告诉你,好不好?老唐跟倪虹讲话,从来都象个大哥哥。倪虹抹泪摇着头,她心疼,一绞一绞的那种。


(2)

倪虹隔壁办公室是她的老同事老简。老简人老实随和,比倪虹大几岁,人长得也高大。平时工作中很照顾她,每天下班从不忘过来打个招呼,只要见倪虹心情爽气色好,他便会顺势坐下来聊上一会儿,反正回到家也是空房一间,他老婆和儿子去美国好几年了,把他活生生地变成了个留守男士。

最近老简过来得愈加勤快,还有点没话找话似的,倪虹不动声色,她当然明白老简的用意。

想不想去听交响乐?北京音乐厅的票。老简憋足了劲才问出这么一句。

倪虹略微踌躇了一下,不了,留着你和别的朋友去吧。

那,那我也不去了。老简象是跟谁赌气。

唉,随意吧。

你真是个执着的女人。

你还不如说我执迷不悟呢。

也许是吧,老天都会感动的。……”老简不再言语,他可不想惹人烦。

转眼入冬了,外面飘起了清雪。倪虹有几天没来上班,急坏了老简。他去问了倪虹的主任,说是她老毛病又犯了。那一定是肩周炎,老简知道这个。

下班后,他径直去了倪虹家。敲开房门,倪虹站在门边,脸色青青的,很憔悴。

对不起,我没打电话就来了,真是不速之客。老简怯懦地小声咕哝着,和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称。

那为什么不先打电话呢?倪虹有点明知故问。

怕你不让我来。他说着,把一大袋子东西撂进门厅。

你就不怕我不让你进吗?倪虹不象是开玩笑。

老简冲她笑了,笑得那么憨态可掬,让倪虹一下子就想起了老唐,她的心软了。

唉,若不是看你大老远地跑来,真不该让你进来呢。

老简趁势迈进了门砍,我就是想来给你弄点吃的,你肯定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做完了我就走。倪虹苦笑着摇摇头,她真是拗不过眼前这个男人。


老简走进了倪虹的小厨房,推门一看,他愣住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好象很久都没人碰过,上面落着一层灰尘。倪虹跟了进来,唉,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懒得开火,这几天病了,就……”

别说了,我先给你收拾一下,再来做饭。看你弱成这样,回房间躺一会儿吧。嗯?老简说话的口气,象兄长一般不容置疑,倪虹不自觉地就听任了他的摆布,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半倚在床上,微闭着双眼,听着厨房传来不大不小的响声。恍恍惚惚中,闻到一股肉丝面的香味。虹儿,快起来吃一口,看你的脸色这么青,真象个小孩子,怎么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啊。

老唐哥,都怪你,不守信用,你说过的去去就回来,怎么走了这么久啊,让我一个人跟这苦等着。

唉,对不住了,要不然,你打我一顿吧,如果那样能解你的气。我看还是先把面条吃了,吃饱了,打我也有劲儿啊,对不对?

人家都气死了,你还开玩笑。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一张软软的面巾纸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倪虹惊愕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另一张脸,是老简的,温和的眼神正专注地盯着她。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哎呀,我怎么了?

你哭了。是不是又想起他来了?

别瞎说,想谁呀?你这么快就把饭做好了,真是大厨师水平,是不是在哪家烹调培训班集训过呢?倪虹走进厨房,桌子上一碗热腾腾的肉末汤面,旁边还摆了好几道小菜,糖醋小排骨、金珍菇炒里脊、凉拌海菠菜。她不禁抽了一口气,哎呀,老简,你真神,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东西呢?


老简坐在倪虹的对面,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快吃吧,这不都是你的最爱吗?连你的口头语我都会了。倪虹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把眼神转向别处。

怎么还不过那边去?一家人团聚多好。

唉,去过的,不大习惯。她也不需要我,一个小职员对一个大教授来说,无足轻重的。老简说这话时,象是在谈论天那边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那,总不能永远拖下去吧。你们男人就是爱面子,低一下头跟要了命似的。

唉,实在不行,就只有分开了,确实不能永远拖下去。老简话外有音地说。你呢?真的想永远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吗?

倪虹好象料到老简迟早会问她这个问题,她不去看他的眼,怕自己的眼神会误导他唉,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我的心就停在那儿了,她不愿意往前走。

老简拿眼盯着倪虹,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倪虹抬起脸,他们彼此注视着。

别撑着了,倪虹,你不能老是活在昨天哪,太苦了,再说也不公平。

倪虹欠了一下身子,老简,别说了。天不早了,人家会说闲话的。谢谢你来看我,还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对不起……”倪虹有些语无伦次。

老简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人走了是回不来的,多保重自己才是。

倪虹看着老简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她已经习惯了看他的背影,很像老唐的。那背影传递着一种温暖,虽然无法靠近,就是个背影而已,但这也就够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3)

早春的陶然亭,弥漫着一股寒气,那是从刚解冻的湖水里反射出来的寒,与路两边才微微泛绿的嫩柳,相互交替地传播着春的气息。远望三面临湖的陶然亭,确有一种红尘净世之感。印证了那句古诗烟藏古寺无人到,榻倚深堂有月来,一种寂寥却也超然的意境。


一个身着银灰色风衣的女子,孤零零地坐在亭子里,她似乎在等一个约会,一个她等待了许久的约会。清明节早晨,园子里冷冷清清,偶尔有鸟鸣声,唧唧喳喳,给这冷清添了几分热闹。女人很专注地听着鸟叫,鸟儿们似乎懂她的心思,愈发用劲地吟唱起来。女人轻轻地笑了。


湖面在她眼里渐渐地蒙上了一层雪雾,愈来愈浓,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天籁传来的。

倪虹,身体往前倾,抬腿,迈步,向我这来!

……,大唐哥,我怕摔倒。

别怕,有我在这儿,摔倒了也没事儿。


她穿着冰鞋,颤巍巍地刚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后仰下去,吓得她把两眼紧闭,就等着直挺挺地摔倒在硬硬的冰面上,然而,奇迹般地,她感到自己的腰身被一双手撑住了,接着把她抱了起来,温暖而踏实。就象小时候险些跌倒时,被手疾眼快的父亲拦腰抱起来那样,但却是不一样的感觉。那是怎样的感觉?是难舍难分,是非他莫属,瞬间的颤栗变成恒久的依赖。如果时间能够定格,她真希望和他就永远停在那一刻。霎那间,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恋爱了。


人都说女人是感性多于理性的,而陷入爱河中的女人怕是只剩感性了。她会凭直觉的瞬间作出相许一生的决断,倪虹也不例外。这就叫作缘分吧,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情爱,便都从缘分这里找到了解说。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俩常常一起回忆起那个历史镜头,大唐总为自己的英雄救美人而得意,倪虹却反讥他说,你这是乘人之危。不管怎么说,滑冰给了他们牵手的机缘,陶然亭成了他俩冬天约会的地方。那时倪虹在读大二,大唐已经毕业工作了。每次滑冰,大唐都要亲手给她穿上滑冰鞋,他是个坚持的人,说是为了安全,必须这样。看着蹲在地上的他,认真地将鞋带穿过一个个扣眼,倪虹就默默地在心里问,大唐哥,咱们能这样相守一世吗?


后来滑冰队由俩人变成了仨人,他俩后面还跟着个小不点儿,跑起路来左摇右摆,象个小企鹅,那是他们的娇女儿囡囡。大唐负责穿冰鞋的任务,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囡囡总是把小脚一伸,爸爸,快给我系鞋带!我要超过妈妈呢。


一转眼,囡囡都步入花季,出落成了娇美的大女孩。大学毕业后,囡囡去了倪虹的老家杭州工作,大唐也变成了老唐。这些年来,好象只有倪虹没怎么变,这一点颇让老唐引以为自豪。看看,都是和我在一起,你才越活越年轻的。倪虹把嘴一撇,看把你美的。但她心里也这么想,谁让我这么有福气,遇到了老唐哥,他的爱怜呵护,又怎么能用三言两语就说得完呢?


老唐走了,倪虹一直都无法面对这个现实,她想不开。人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可老唐一世与人无争,性情随和,在他们研究院里,虽身居总工的位置,却从没想过给自己谋一点私利。倪虹经常逗他说,你是不是想清史留美名啊?老唐总是回她说,只要有你记住我,就够了。一句话,说得倪虹心里暖暖的。唉,老唐哥啊,我是记住你了,不只是今世,还有来生。


倪虹心里一直有个夙愿,等老了,携老唐回她的老家杭州,在西子湖畔安度晚年。可谁能料到,他竟这么突然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只有这陶然亭,依然如故地伫立于天地之间,象是在印证着他们曾经留在这里的一切。


(4)

不知不觉,正午的阳光已照到了湖面上,风变得暖洋洋的,吹在脸上很惬意。倪虹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她机械地挪动着脚步。人,还得学会忘记,这是她母亲在世时常对她讲的一句话。可是,忘记比起记忆来,是一件更难的事情,尤其对她来说。


你该去吃午饭了吧?倪虹觉得有人在跟她说话,她回过身,是老简。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嗨,我是特意来跟踪你的,信不信?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儿来?倪虹仍然感到诧异。

别忘了,是你昨天告诉我的。这叫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老简显出得意的样子。


他们一起走进一家新开张的酒家,老简蛮内行地为倪虹点了饭菜,眼里流露出关切,你,是不是常常一个人跑到这儿来?

来过,但也说不上常常’”

唉,如果触景生情能够让你把悲伤释放出来,常来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很担心你的身体,你没听说过吗,爱得太深不只是伤心,也会伤身的啊。老简谈话的语调,就象一个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倪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还好吗?我是说,那一边。

对了,我正想告诉你呢,我们离了,上个礼拜她回来了,我们去办了手续。老简故意把事儿说得轻描淡写。

怎么这么快?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那儿子怎么办呢?倪虹想不到,老实巴交的老简,处理离婚这件事竟然如此神速。

嗨,儿子今年就上大学了,当然是在那边跟着她,这样我也放心了。


倪虹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隐约地感觉到了老简的期待。可她能够给老简他所期盼的吗?她知道自己整天在想谁,她的心几时离开过老唐哥呢?


老简似乎看出了倪虹的心事,其实我知道,你忘不了他。唉,你知道和故去的人竞争是个什么滋味?

老简,别怪我,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心意,可是,可是我不能那样,不能啊……,真的!

为什么?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你想错了,我并不是受什么约束,才说这样的话。我就总在想啊,再也不会有人象老唐哥那样对我好了,真的,不会有了……”倪虹的眼里浸满了泪,声音也变得哽咽了。


见倪虹流泪,老简慌了,嗨,你看我这人,我这是怎么了?本来我没想跟你说这些,咱们不谈这个,说点别的吧。你别难过,我自己离婚与和你要好,这是两回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好朋友。望着老简满脸的诚恳,倪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感到自己很幸运,生命中总是遇到好男人,如此地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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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在《侨报》文学时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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