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之殇
六四之殇
作者:牧羊人
三十年了。
年初,心头那块疤又在隐隐作痛。
像过去一样,我试图逃避:聚会、用侃山填充,旅行、以时空转移,更多的,是豪饮、借酒精麻痹。
不过,没有用的。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那就把伤疤再揭开一次、再疼一回吧!
先交代一下背景。八八年底我被分配到北京工作,所以见证了八九学运的始终;不过跟无语博相似,一直到五月中,我基本上是消极的观望者;真正开始注意学潮其实是520戒严,这个时候北京的工运学运已经如火如荼、百万人大游行都好几回了。
然后就是大屠杀了。
当持枪的解放军冲向护栏外叫骂的民众、我们扔下自行车低头奔逃、子弹从我的身边和头顶呼啸而过的时候,我才相信人民解放军真的是用来杀人民的。
那是64早上,发生在南池子大街东口、东长安街上(见《六四往事》)。
那天凌晨,我在宿舍里听到啪啪啪啪的枪声;那天早晨,我在双井看到烧毁的军车、在东长安街人行道上见过大滩的污血;但是头顶的“子弹飞”却是刺向心头、永不痊愈的雁翎刀伤。
噩梦就此开始。
这三十年里,海外不断反思:学生们幼稚、学领工领失误,如果他们怎样怎样或不怎样怎样、结果会有多好;海外(跟大陆一起)还揭露学领们在海外的种种“丑态”;在大文宣的引导下,很多人相信:“幸亏六四失败了。不然要是这些学领们掌权、他们还不如共产党!”。
每次看到这种胡扯我就愤怒不已。
当年从清明节开始的北京学运,以纪念胡耀邦开始、到反贪腐反官倒、再到426和520之后的游行和绝食,即使最激烈的口号,不过是要求新闻自由和结社自由这些共产党制定的宪法里阐明的公民权利,从来没有挑战共产党的权威和统治;为了讨好当局,学自联甚至把仍蛋的三位湖南青年直接押送给公安局,导致这三位青年下场凄惨,成了当局的帮凶和间接责任者。
六四学潮失败了。即使学潮没有失败,也谈不上让“学领们掌权”。退一万步,即使因为六四中国实现了民主化,干嘛要选举某些品行不端的学领“掌权”?难道中国人都是傻瓜么?
所以,那些反思到“幸亏六四失败了”的人,你们不过是成了中宣部的传声筒应声虫而已!
反观共产中国,从镇压之前信誓旦旦的不搞秋后算账,到屠杀之后的滥捕滥刑;再后不断的销赃灭迹,曾经被高调纪念的“平暴英雄” 被雪藏,“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记”里,这段日子成为一片空白;言六四等同有罪、人们对六四讳莫如深;除了天安门母亲们,几乎没有人敢公开谈论。
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口号下,八十年代有限度的一点自由被一步步压缩。从片警、协警、国安部到小脚侦缉队和朝阳群众,从水军、网评员、删帖员到网警和监控软件,从警察国家到告密文化,中共在大陆布下了一道天网,在任何场合,大到媒体、公共场所小到课堂、饭局乃至微信群,人们不再议论“敏感话题”、噤若寒蝉成了常态。
六四之殇,如果说在海外人们还可以释放的话,习近平之下的中国大陆完全成了禁忌。
以前的文字里,我说过六四是中国近代史上针对和平示威者最大规模的屠杀、也是现代文明社会针对和平示威者最大规模的屠杀。
说它是中国近代史上针对和平示威者最大规模的屠杀,是说二十世纪以来,在中国大陆的执政当局没有过针对和平抗议者如此血腥的镇压。
每次说起六四大屠杀,为当局洗地的就抬出三一八屠杀、刘和珍及鲁迅先生。既然绕不开,我们就看看三一八。
且不说当时正处于(直奉)战争期间、且不说北京的实际掌权者是冯玉祥的鹿钟麟军队、且不说在李大钊等的操纵下示威者向国务院护卫士兵夺枪、也且不说下令开枪的不是政府高层而是执政府卫队长,这个惨案的直接后果是47个无辜者罹难、后继抗议风起云涌、两天后国务总理贾德耀引咎辞职、三十天后临时总统段祺瑞黯然下台。
死亡四十七人、三十天内最高行政长官下台谢罪,这是暗无天日的北洋政府的做法。
六四罹难者是多少人、六四过去多少天了?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做了什么、除了压制、迫害和掩盖!
说它是现代文明社会针对和平示威者最大规模的屠杀,是说过去六十年来,世界上所有的正常国家里没有过对和平抗议者这样赤裸裸的屠杀。
说起发生在其他国家的屠杀,不能不说1980年韩国的光州事件(当时我上大二。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是因为国家新闻机构连篇累牍地报道“光州人民民主抗暴运动”)。光州屠杀和六四有相似之处,都是和平时期、都是独裁政权、都是死亡人数巨大,有必要简述一下来龙去脉。
1979年朴正熙被暗杀后,全斗焕通过双十二政变并宣布全国戒严、开始了新的一轮独裁统治,随即抗议遍及韩国全境。1980年5月,示威浪潮升级,17日全斗焕宣布全国扩大戒严。
光州是韩国民主、思想开放进步人士的孕育地。为了镇压光州的抗议活动,陆军第7空降旅于5月18日进驻光州全南、朝鲜等大学并与学生发生冲突,400余名学生被拘捕并有80多人受伤。5月20日下午,超过20万的光州市民组成示威队涌上市中心 ,并占领了光州市政府,市民与戒严军在街头的攻防战反覆上演,至21日有五十多人被杀害。被激怒的示威群众于是从下午开始抢夺光州邻近城市警察局、派出所以及后备部队的军火库,以枪械弹药自我武装之后组成市民军,全面与戒严军抗战,原本的群众示威演变成为街头枪战。由于武装市民军步步进逼,戒严军撤退到光州城外,市民军遂占领道厅大楼。
撤退到光州外围的戒严军,于26日在坦克的前导下挺近光州市内,27日第三空降旅的特攻队包围道厅大楼并猛烈扫射,死守道厅大楼的市民军干部遭到格杀,光州骚动被彻底镇压。
时至今日,死亡人数依旧有争议。反政府学运及家属声称死亡人数有2,000之多,而官方公布的最高数字为287人。5·18光州义举遗族会(相当于“天安门母亲”)在2004年的统计数字是633人,这大概是最接近实际的数字。
屠杀的结束意味着新一轮示威的开始,包括1981年2月全斗焕到光州视察期间的抗议、以及每一年的5月18日举行追悼会和示威游行;1985年,“5.18受难者纪念碑及纪念活动筹委会”成立。
在国内外持续不断的压力下,全斗焕不得不于1987年下野,韩国民主化终于步入轨道。而政府亦开始打破禁忌,受难者可以在国会听证会上讲述所受到的迫害。1995年年底,前总统卢泰愚和全斗焕被拘捕、1996年年初被正式起诉,最后全斗焕被判死刑(后改为无期徒刑)、卢泰愚则被判监禁17年。整个刑事诉讼过程中,共有一千四百人被捕,其中427人被提起公诉,7人被判死刑、12人被判无期徒刑。
15年后,刽子手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对受害者的纪念和赔偿也在同时进行。1994年“5·18纪念财团”创立,开始赔偿受害者。1997年开始,5月18日被指定为“国家纪念日”,并于当日在新落成的民主墓地及纪念碑举办纪念仪式。1999年「光州事件」遇难者被封为“国家有功者”。2000年“5·18纪念财团”制定“光州人权赏”,给予国内人权团体或人士。2011年光州事件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世界记忆名录Memory of the World,光州政府决定设立518民主运动档案馆。
518民主墓地、纪念碑及民主运动档案馆
毫无疑问,光州事件成了韩国民主转型的分水岭、抗争者用他们的血推动韩国转型为一个正义国家。
过去一百年里中国没人敢做的事、过去六十年里世界上没人敢做的事,邓小平、共产党不仅做了,他们还企图把这段历史抹掉!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忘记、为什么我们要坚持真相?
我们需要坚持真相,因为真相是和解的开端。过去几百年有不少的血腥暴力,有美洲对原住民的杀戳和迫害、有天主教牧师对信徒的性侵犯,也有台湾228和韩国518,和解无一不是从厘清真相开始;换句话说,没有真相,不可能有和解。
我们需要坚持真相,因为只有真相才能让后世能汲取教训。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中,加拿大两级政府推行原住民寄宿学校IRS,上百年间发生了大量学生非正常死亡和残害;原住民的抗议从来没有停止。为了寻求和解,2008年哈珀政府向原住民道歉、赔偿并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为此进行了为期六年的听证、听取了6700多人作证,探访了300多个原住民社区,最后提交的报告从儿童保健、教育、语言文化、健康和司法正义五个方面揭示了真相、教训和从政策如何改进;为了达到和解,报告提出了17项行动方案,包括加拿大和联合国宣布原住民权利、青少年培训、建立国家和真相和解中心,最后在在政府和教会道歉的基础上设立国家和解委员会;委员会提交的真相已经被加拿大两级政府接受,大部分行动方案正在实施中。
反观共产中国,从毛政权的土改、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四清、文革到“改革开放”后的六四、新疆劳改营,当局从来没有允许彻底揭露真相,今日的“梦中国”对异见的压制甚于以往。
事实证明,一个掩盖真相的政权就是一个企图延续其残暴的政权。
我们需要坚持真相,因为真相是正义的最低要求。即使在中国大陆,也有不少学术研究论述法治与国家正义、以及国家正义与国家正当性的逻辑关系,换句话说,没有法治就没有正义、而一个没有正义的国家不是一个正当的国家。
没有真相、孰来法治,没有法治、孰来正义?
恰如严家其先生所说,“没有正义,这个国家就永远没有前途”。
今天距大屠杀10,950天,是为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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