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代的孩子》读后感
《我们时代的孩子》读后感
作者:Stephen S
笔者最初读到这篇文章时,大约是在2000年初,那时正是中国大陆互联网热潮高峰时。笔者偶尔溜哒到《思想的境界》网站,看到了百家争鸣的深度文章,其中有这篇《我们时代的孩子》,象诗一样的散文。
这文章,把笔者的思绪引回到1989年的春夏之交。那时候,广大的青年大学生还未被拜金主义所俘虏,还有一些理想,他们就是"我们时代的孩子",尽管他们现在不再是孩子了。
在整个事件其间,笔者常在家里看香港两个中文电视台的现场直播/转播。笔者曾看到一个在天安门广场的警官谴责当局对学生运动的镇压,向群众敬礼,得到群众的欢呼;笔者曾看到群众团团维住军车,军人们进退两难,一些女士送饮料送花慰问军人……
6月2日,笔者看到一辆由军人驾驶的大客车,被群众堵住。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口,可以清楚看见大客车满载枪支。几小时后,就看到这车上的枪支被洗劫一空,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在车顶上挥舞枪支耀武扬威。
6月4日凌晨,军队开始清场。香港电视台的记者在北京市民的掩护下,拍到的场面远比CNN的要多和详细。一场血的祭礼,终于使大祭司们加强了统治的神威,那因激烈撒谎而增厚的脸皮成了宣示威严的图腾。
关于6.4事件,有多多的争论。但何能则责怪"民运"组织者们没有看穿那运送枪支的大客车是个陷阱?何能责怪"民运"组织者们没有采取适当的策略?他们那时候,不过是"我们时代的孩子"。
"只有人类的梦想,以及坚持这种梦想的顽强精神,能对抗历史不厌其烦重复的大罪恶。在劫固然难逃,业缘却来自我们每个人的累积。仇恨,作为一种危险的内心暗伤,终将渐渐与光明溶合。用这种精神回顾,这些少年个人的悲剧,就渐渐不再是仇恨的一部分,而成为人类走出暴力迷宫的一个路标。 而沿著这一系列路标,最终--不管这最终在何年何月来到--人类将渡过深深的河,走出暴力与苦难的轮回。命定的悲剧会得到救赎。 "
我们时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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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毅衡
原文刊于《今天》一九九八年第二期
“世界在沉沉地转入黑暗面……”
一九三九年冬天,世界又被战火吞没。英国一个默默无闻的音乐教师在纸上草草写下他沉重的心情——他心中构思已久的清唱剧草稿。他崇拜的诗人艾略特已同意给这部清唱剧写词。但当艾略特看到音乐教师写下的句子,吃惊地说:“这不已经太好了?”
主人公——我们时代的孩子——在整部清唱剧中没有提名字,现在人们也不再记得他。但是六十年前在纳粹咄咄逼人吞食欧洲的年代,这是个人人闻之战栗的事件。
那是一九三八年,纳粹的排犹狂转入群体暴力。十月,波兰突然宣布在外侨民护照作废,必须于该月二十九日更新。德国抓住时机,于二十八日把居德的五万波兰籍犹太人全部以“无国籍”藉口驱逐出境。波方则以护照失效为名,拒绝接受。当夜,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妇孺,只能在寒风中露宿于德波边境的旷野中。
此时正在巴黎的十七岁犹太少年赫谢尔·格林兹班(Hershel Gy—nszpan)接到母亲来信,详述了犹太人“无家可归”的惨景,一时悲从中来,忍无可忍,闯进德驻法使馆,没能找到大使,就开枪重伤了三秘冯·拉特。这个并非纳粹党人的外交人员第二天死在医院。消息传到德国,正在慕尼黑筹划的纳粹党魁放出全国党徒,“群情激奋”,整整一夜火焚砸抄凶殴,抓捕三万入集中营,蛮横残暴,一片恐怖。
格林兹班在枪击现场被法国警力逮捕。二战爆发后,法军撤出巴黎,却把他移交给德国人,此后,不知所终。
读到这个事件,这位音乐教师心里极为震动。他看到的不仅是鲁莽从事导致的悲剧,他看到的是人类历史上一切恶势力永久的需要:替罪羊。没有格林兹班事件,欧洲三分之二的犹太人依然难逃希特勒的最终解决。只要人类尚未摆脱它的恶习——一批人对另一批人自以为理由十足的残害——就会需要煽动仇恨的根据。而更悲剧的是:总是那些具有道义勇气,却没有学会自存自保的青年,落入这个陷阱。难以克制的悲哀,使这位晚熟的音乐家,在炸掸的呼啸爆炸之中写出这部清唱剧《我们时代的孩子》,二十世纪最重要的音乐作品之一。
迈克尔·悌佩特(Michael Tippett,1905-1998),英国当代最重要的作曲家,今年一月去世。“我要让悲剧唱出声来。”正是这个信念,使他名列于这个世纪最清醍的见证人和道义批判者。
清唱剧(Oratorio)这种曲式,原为演述宗教故事。巴哈的《圣马太之受难》是梯佩特无法不回顾的经典,但是在《我们时代的孩子》宏大的合唱中,也能听到别辽兹的《基督的童年》那种几乎透明的简约。而亨德尔《弥赛亚》的三乐章式递进,使梯佩特的这部作品能从叙事一步步退后,从更广的角度审视人类的悲剧。
但是梯佩特这部清唱剧最杰出之处,真正的大手笔,是采用了当时欧洲音乐界看来不可思议的做法,他穿插使用五首美国黑人的宗教民歌「灵曲」(Souls)。在为时一小时的音乐中,领唱与合唱队穿插呼应,个人的悲声与历史的无情对列展开,而灵曲成为漆黑一片的绝望之中救赎的了亮呼号,最后那首灵曲「深深的河」,辽阔深厚,把整部合唱推入使灵魂战栗的情感洪流之中。
梯佩特是个有坚定信仰的人,终身坚守和平主义。二次大战爆发时他登记为“良心反战者”。英国政府规定,此类自动登记者,可以不参战,但是必须做医院清扫之类工作。梯佩特拒绝这种“间接惩罚”,对抗四年后,终于被审,判入狱三个月。悖论的是,当他作为罪人出狱后不久,《我们时代的孩子》在伦敦第一次公演,人类悲剧的哀诉,使饱受战难的听众感动至深,梯佩特也成为英国乐坛公认的大师。
自此后,半个世纪以来,此清唱剧在全世界盛演不衰。而演出成功的程度,几乎总是与听众受命运的折磨成正比。一九四六年此曲在被轰炸敉平的汉堡演出,全场听众泪如雨下;一九四七年在荷兰阿纳姆演出,二次大战时,为抢占此地河桥,盟军与本地居民都牺牲惨重,在尚待重建的废墟之城,台上台下情绪交织一片;一九八四年在东京演出,掌声雷动,指挥山口把梯佩特领上舞台谢幕时,满面是泪,原来他本人是广岛原爆的幸存者,只是当日去乡下访亲,才没有与全家死在一处;一九八五年在巴西演出,听众把主人公看成当时刚揭发出来的被迫为妓被虐杀的流浪儿童;一九八六年英国演出,感动的医生要求把剧词题献给被社会偏见隔绝的爱滋病人;而一九八一年在美国亚特兰大演出,梯佩特亲自指挥,听众中的黑人立即认出了其中的灵曲,而且听出此曲是在描述南方黑人的世代苦难,演出自发地变成了全场激动的合唱:“下山吧,摩西!”
二十世纪,被历史学家霍斯鲍姆眼光极准地命名为“极端世纪”,充满了各种历史最高的杀人纪录:走极端的所谓“主义”,毫无良心顾忌地灭绝“某一种人”。而这些屠夫总能找到替罪羊作为行凶“根据”。一九一四年,一个塞尔维亚青年加夫里罗·普林其普(Gavrilo Princip)推开萨拉热窝的警察,刺杀了奥匈帝国王储。这个农家子,民族压迫使他忍无可忍,他的手点燃了全欧洲的血腥暴戾。后世的历史学家发现,这是历史不可避免的破裂,没有这个少年仇恨的手指,历史或许不会从那一点裂开而已。
这些脸色苍白,被激情燎烧得身心乾枯的少年,二十世纪的这些孩子,只是不幸落入了历史的巨大悲剧之中。梯佩特为他们的悲剧呼号,他并不责怪这些孩子,他们的“极端行为”,是人类大规模恶行预行设置的陷阱。以善抗恶,无异纵容;但是猖獗的恶魔早就狞笑地等著某个人来以恶抗恶,全套宣传机器就可启动。
我们能指责这些孩子不够耐心?不够睿智?在邪恶的风暴袭来时,孤立无助的个人,被社会抛弃在外,他们只能听见自己的血液沸腾的声音。如果他是个少年,一个自我保护能力弱而道义感强的人,他的悲惨命运几乎无可避免。
我们时代的中国孩子,难道还少吗?遇罗克尝试用论争,用参与,抵抗正在使用一切暴力,并且有无数信徒赞美著暴力的大罪恶。这个脸色苍白的孩子,被卑劣而胆怯地枪杀在刑场。后来又有一些少年用愤怒,用对抗,来抗击罪恶。固然他们的做法并不明智,明智了他们就不再是孩子。我们看到他们苍白的脸消失在黑暗之中。一时间,他们似乎真的被忘却了,历史的一页似乎真的被合拢了。
梯佩特不同意,他用音乐召唤他们的灵魂。
“我的孩子,我做了什么使你如此?”女声领唱代悔恨的母亲问。
儿子的回答却是:“渐渐地,渐渐地,我会放下重荷。”
合唱队问:“难道被抛弃者就不会有人为他们复仇?”
领唱者回答:“时间的子宫中会产生痊愈。”
这些使艾略特掷笔的词,似乎答非所问。我想,梯佩特是在说:只有人类的梦想,以及坚持这种梦想的顽强精神,能对抗历史不厌其烦重复的大罪恶。在劫固然难逃,业缘却来自我们每个人的累积。仇恨,作为一种危险的内心暗伤,终将渐渐与光明溶合。用这种精神回顾,这些少年个人的悲剧,就渐渐不再是仇恨的一部分,而成为人类走出暴力迷宫的一个路标。
而沿著这一系列路标,最终——不管这最终在何年何月来到——人类将渡过深深的河,走出暴力与苦难的轮回。命定的悲剧会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