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春老师
春老师,让我暂且这么叫他。他名字里带春,生在春天,十八年前,在人生春华灿烂的季节,逝于春花灿烂的春天。我这么些年,每当樱花盛开,赶上天空蓝得透明,樱花瓣纷纷飘落,就会触景生情,想起春老师,和他如樱花般陨落的刹那芳华。
时常想为春老师写篇作文,可作业迟迟交不上来,因为春老师为人温润如玉,中正平和,理性从容,令人如迎暖阳,如沐春风。
花落人亡两不知太过悲情,春老师不属于悲情。
春老师出自农村,籍贯是陕西或河南,我当年并不清楚,只知道是很偏僻的地方,他本来是80应届高中毕业生,高考数学成绩不太理想,第二年他转考文科,成了北大81级哲学系的学生。我十八九岁的时候,身陷一群学习狂人中间,正嫌弃自己一无是处,既不够聪明也不够用功,可又不服气,是最迷茫最找不到自我的两年,看见一个北大毕业生,在和我老爸的闲聊中,这么坦然无所谓地提起自己的“无能”史,映衬着我的那点小小的自我,嘿,我怎么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八十年代初的北大,在反思文革和真理标准的哲学大辩论中,诗意盎然,诗人辈出。春老师也喜欢上写诗。那时北大有五四诗歌比赛,他有年还得了一等奖。多年后,我依然能感觉到这个奖对春老师意义重大。大学毕业后,他到西安的一所重点理工大学做了社科系哲学课的助教。过后,虽职业更迭,但他终身,是个理性的理想主义诗人。
春老师二十多岁在大学当助教,住单身宿舍,自然和学生混在一处。他秉承北大的传统,组织了文学社,每年也组织全校的作文比赛,理工科大学里文学青年也很多,都是和他相似,理性的头脑,诗人的心。我对他们文学社的有一篇得奖作文有印象,大约是说时间如磨盘,而自己就是拉磨的驴,磨盘碾碎了很多东西。。。当时年少的我,听到,心就象被石磨碾过,万般滋味,堵在胸口,没有出路。
如果没有89年,他或许最多就只是我妈随口提到的,头发很长说话很逗的,一起坐班车去改高考卷子的小年轻,每天解散的时候他就抱个大西瓜当晚饭,车上象我妈这样一群习惯唠叨年轻人的中学教师们,就会即兴给他来一趟年轻人要爱惜身体的演讲。
89年,是个转折点,他和他的三口之家与我们全家,跨越了代沟,发展出了友谊。
89年,我还在高中,春天开始的游行对我来说就是个热闹,我和好朋友出去看大学生绝食,出了我们五脏俱全的大院不知西安的新城广场在哪,坐公交不知在哪里下了车,彷徨之际看见几个拿着标语的医生护士,决定跟着医生护士走,跟了一路,怎么路越走越窄?一抬头,发现跟到了医院。我家有一本出版的76年天安门事件中的天安门诗抄,我和好友去抄大学大字报栏里的诗,兴奋得象是走进1976,为了快,一个抄前半首一个抄后半首,等回了家,两个人傻了眼,这个上半首该对哪个下半首呢?
外面闹得热火朝天,各色人等也敏锐地调整着姿态,包括写声援北京学生的大字报,参加游行等等。俺爹,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只鼻子里嗤一声,“怎么和文化大革命一样的?”
热火朝天了些日子,风向呼的来个大逆转,反动乱,反自由化,反和平演变,各个事业单位都开始整党。这一整党,总得整出点啥吧?春老师他们圈子里的一个年轻人,一两年前搞了停薪留职,去南方做生意去了。这厢有人说他多久没交党费啦?应该开除出党!风头正紧,会上党员们呼啦啦都举手赞成,哈哈,俺这个关键时刻情商极低的老爹,虽一直对争民主争自由的游行不以为然,这会儿却一拍桌子,反对!俺爹一腔孤勇,不说话则已,说了就火力十足。指着那些这会儿党性超强的人,包括单位的最高级党委书记,说你们这个又是游行那个又是血书,这会儿拿个小年轻做筏子,人家把党费托人代交,阴差阳错而已,怎么就能开除人家党籍呢?
俺爹这莫名其妙冲冠一怒,得罪了不少人,却意外地赢得了春老师他们那个年轻人圈子的心。他们大约发现俺爹还有个优点,一是好客,二是个好听众,于是逢年过节俺家就成了年轻人聚会的场所,而春老师,从此成了他们中到我家最勤的一个。
第一次见到春老师的妻子时,我脑子里立刻闪出“明媚”这个词。美丽的女人常见,浑身上下洋溢着明媚春光,温暖又明亮耀眼的女人却稀罕。那时他们的女儿才三五岁,穿着妈妈巧手织的十分有气质的杂色毛衣,紧抿着嘴唇,微微蹙着小眉头,我心想,这长大了得让多少男孩辗转反侧啊!小姑娘爱吃糖,和春老师讨价还价时,小嘴抿得更紧,眼含泪花,委屈得不行,仰头冲爸爸伸出一根小手指头,意思是“就一颗!”春老师低头看着女儿,忍着笑
“不行,已经两颗了,一颗也不行。”
他们一来,春老师低沉纾缓的语声,他妻子欢愉的谈笑,还有童言童语,象有一双软手,松松地编了一条时光的辫子,一圈又一圈,就把屋子温暖地填满了。
闲聊中,我的世界在不知不觉中被扩展开来。
春老师的父亲是一位基督徒,乡村牧师。基督教在八十年代时的中国,对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孩十分神秘陌生。我们有一阵的英文老师是个时髦的上海老头,他第一堂课拿了一本镀金边的英文圣经,说自己是基督徒,我还看见他买面包拿给我们大院门口的一个叫花子。所以我印象中基督教是属于懂英文的有些傲慢的上海老先生的。得知在中国偏远的乡村也有基督教,让我吃了一大惊!春老师的父亲年轻时偶然读了中文的圣经,从此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一名布道的乡村牧师。春老师年少时并不理解父亲,大学后才真诚地坐到乡亲们中间听父亲布道。
“布道说些什么?”我急切地问。
“讲圣经,有时也会结合国家的政策,教育村民尊老爱幼计划生育,还有和解邻里纠纷。。。”春老师缓缓地道来,透着对父亲的尊敬和爱。
每年有三个月,春老师的父母都会去最陕西河南最偏远贫困没有电的地方传福音。而他的母亲就是在传教的路上,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重病不治。弥留之际,四个儿子奔向那个夜晚没有月光,可以真正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村子。
“我妈一直昏迷,她在等我们。回来一个儿子,她就醒来一回,最后一个回去,她醒来最后一次,然后就再也没醒了。。。”春老师讲话总是缓缓的,双目含笑,提到母亲最后的时刻,他依然微笑,但眼里闪着泪花。
八九年那场我一个青少年眼中的热闹,对春老师这些步入社会不太久的理想主义青年来说却复杂许多。开始,反贪污要民主要自由这些口号一提出,在这些对社会弊端已有体会年的轻知识分子心中,激荡起一股诗人的豪情,他们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讨论,和年轻的学生一起参与。政治风向变了,他们立刻被怀疑成教唆犯,成了被整顿的目标。春老师被请到派出所约谈了几次。
“那老公安厉害得很,说话特和气,让我交代那些天都干了些什么。我说完一遍之后,他很客气地说‘看,我们刚才没做笔录,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们的书记员可以记一下。’他这其实是看我有没有说谎。我又说一遍,让他们记。然后他拿着记录,又和我一句一句过一遍,每过一句,问我他们记得对不对,如果同意,就在那句话旁边按下指纹。就这么重复几遍,整整一天就过去了,压力大得很。”
春老师说起这些经历,依然慢条斯理,还带着点调侃,可实际上,
“我当时在家里收拾好了一个包,如果他们来抓,我随时准备逃跑,浪迹天涯去。”
他们一个在另一所大学教书的朋友,从一开始根本没有参加任何活动,北京开枪后,推个自行车走在抗议开枪的游行队伍最前面,被电台记者摄下,在监狱里关了两年。监狱里犯人管犯人,一觉再也醒不过来根本不算什么。他一个模范青年大学教师,和同监的流氓们打架,硬是打到老二,算是赢得了生存空间。出狱后,彻底变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南下深圳发财去了。
春老师的事情也余音袅袅。他的课有人来听,似乎不是观摩学习,更多象是监督。大家都知道,那会儿中国大学生必修三门政治课,党史,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三门课在大家心中的地位,我不明言了。但是春老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课,却十分受欢迎,不管哪个系上课,大教室满满登登。他讲诗歌,讲做人的标准,所谓的“才,胆,植,识,力”。。。轮到辩证法,通篇在讲解老子庄子,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布置的作业是开放型思辨的论文,把一群理科生们调动得奋笔疾书,积极讨论,踊跃发言。我常想,如果春老师还在,会不会也上百家讲坛?
一天,他又来到我家,跟我爸讲他犹豫是不是应邀去广播电台工作。那会儿大学评职称也要看文章了,春老师带着些戏谑的口吻说,“我凭着诗刊上发表的几首诗,评上了马列主义哲学课的讲师。”
他对大学最留恋的就是时间自由,他可以写诗。
虽有留恋,春老师最后还是离开了,去了电台。电台的领导爱惜他的才华,当着他的面, 把他档案里厚厚的黑材料全拿了出来,把垃圾人整出的垃圾材料,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
春老师的讲堂变了,面向全陕西省和周边省份的听众,他的节目和他当初的哲学课一样广受欢迎,九十年代的追星族多是给电台写信,叫春哥哥,春大哥,春叔叔的都有,有的甚至扛着铺盖卷到广播电台门前等他,他还得给人安排招待所。。。前后之间,他还牵头创立了陕西交通音乐台。他急公好义的诗性不改。记得那时候他们做一个节目叫社会面面观,追踪一些社会问题,
“如果是外县的问题,下一级的问题,我们能报,而且报道还是挺管用的,可问题一但触及西安市的和省里这一级,我们就不能报了。。。”
春老师的事业蒸蒸日上,我却好像没有特别听过他的广播,我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但是每年春节他们全家还是会来我家,我们还是会相聚。记得我在美国的时候,很久前,一次在什么网站上看到,说湖南有个湖南卫视,陕西有个音乐台,我没想到他们把交通音乐台办成了电台里的湖南卫视,很为他骄傲。
十八年前那个樱花盛开的季节,周日我照例给父母打电话,电话拨通,我爸就说春老师去世了,他在打球时脑血管破裂。实在无法接受一个才华横溢,家庭幸福,事业正处佳境的人,在37岁,忽然陨落了。后来父母来美,带来春老师妻子送我的结婚礼物,是他们夫妻去云南时买的扎染,还有她的信。她说春老师的葬礼那天,几百辆出租车自发地为他送灵。。。司机们,他的忠实听众,热爱交通音乐台,热爱他的声音。
09年他大学时的故友来美国出差,故友当年在北大学生校刊当编辑,虽不同系不同级,但因诗歌,两人常围着未名湖一圈一圈地拉磨。我和他的故友因他相识,生者再聚,不能不提起他,自然一番唏嘘。当时我在网上随意查了一下春老师的笔名,看见一个学生的留言。这个学生大约与他曾在他的宿舍里彻夜长谈过。学生说:
“He enlightened me.”
的确,他点亮了很多人。
适逢今年北大的生日特别的热闹,有时候我在想,今天的中国,象春老师这样毫无社会背景和社会资源的学生还有机会走进北大吗?还能象春老师这样,走进北大,被点亮,走出北大,点亮更多的人?
我学写一首不成诗的诗,算是向诗人春老师的诗意人生,向他的理想国,致敬:
樱花旋转
一圈
一圈
碾过人心
把时间和风
磨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