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轻:为了不开会而去国离家远走天涯
万维读者网(Creadres.Net)20周年有奖征文稿件
在出国大潮之前,我就出国了,而且去而复返,出了三次。如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雀南飞, 绕树三匝, 无枝可依”,最终才连根拔起,启航新的人生。
(一)
我的祖上,我的父母,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关于他们的事迹,大陆出的书,不下20种。但文革中,我们家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家破人亡、扫地出门,然后是穷乡插队,僻壤做工。直至四人帮就擒,乾坤倒转,拨乱反正,平反昭雪。由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曾是上海中学的老三届,再怎么蹉跎,到1977年恢复高考,也会大概率地触底反弹,抓住一次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1982年初我毕业时,几乎翻上了人生巅峰:入党,录取第一届非工农兵的研究生,与我苦恋13年的女孩成婚,13年前轻易放弃的户口又迁回上海。
回到上海,就要有地方住,原来的房子被保密单位占了,只能重分。1983年,我还在读研究生,就由市里落实政策分了房,不久孩子出生。1985年我研究生毕业时,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又有身居高层的长辈罩着,如果我肯去北京,仕途光明。No,谢了。我宁可留校教书,守着我蜜里调油的小日子,守着我家破人亡18年后又重建起来的家。
(二)
那是个充满希望的年代,所以也是个最不能容忍失望的年代。我的前妻是末代工农兵学员,她们研究院就不给她评助理工程师,尽管她回回数理考试都考第一。她愤而辞职,去日本留学。我永远亲不够的小儿子也被他外婆抱去养了,我又成了孤家寡人。
于是89年春(天安门广场已经出现了第一批纪念胡耀邦的学生),我去了英国治下的香港,在香港新华分社下属的一个研究所当分析员,研究市场经济的运作与制度,就当时的国际经济政治大事提出研究报告。想起当年跨过罗湖桥的第一印象,竟然是香港的马路上没有灰尘,玉宇澄清。
在自由世界的生活体验,无禁区的阅读思考,信息汇集,以新的观念重新审视中国的革命和自己跌宕的人生,都不如当时发生天安门广场事件和血腥清场,更让人觉醒,脱胎换骨,走向自由化,走向体制外。当时,在港中资机构从上到下几乎一边倒地支持北京学生和市民,支持党内改革派,参加百万人大游行和维园的烛光集会,高呼“打倒李鹏”,向内地传播消息,捐钱捐物,大家都视为是“反共基地”的理所当然。六四枪响,山河色变,三观尽毁。当时台-港有救助内地逃亡民运人士的“黄雀行动”,我的同事也有人借机去了美国、加拿大和澳洲。我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家,也不愿因我的“叛逃”连累关心我的长辈。
事实上,我们在香港一直工作到1991年“8·19” 苏联红旗落地,香港新华社前社长许家屯出国“旅游休息”,上面才想起来该收摊让大家返回原单位了。我记得前苏联“紧急状态委员会”扣押戈尔巴乔夫时,我们还传达中央文件,说这是苏联同志的“粉碎四人帮”。一群愚钝冥顽衰朽蛮横的头脑领导着中国,令人叹息。
(三)
92年初我回到大学时,正是国内气氛最压抑的时候,从“反共基地”归来,落差更大。我因公干夫妻分居2年多,请假去日本探亲,学校拦不住。到日本后,摇身一变,成了上智大学的访问学者,有在香港做研究的底子,发展经济学的课题,不在话下,只是要自己挣出生活费。学校每周只要去一天,我有大把时间打工,了解日本底层。不知其他人有没有这样的感受,进入一个陌生人的社会,你会获得一种心理解放:没人在乎你以前是教授还是民工,所有的诚实工作都得到尊重,尤其在日本这样一个温情而多礼的社会。我干过集装箱装卸工,电视机外壳的热处理,做过便当(盒饭),看过停车场,教过中文,干过搬家公司。日本人搬家非常简单,除了冰箱、电视,几乎没有大的家具,就是搬标准纸箱,而一天大部分时间开车在路上,聊天、观光,跑遍了关东大地,见识了各色日本家庭。
我在日本的那几年,正是资产泡沫破灭,进入所谓“消失十年”的经济寒冬,可底层社会几乎无感,除了东西更便宜。你看他们甚至都不在乎让外国人打工。日本没有就业问题,所以社会安定,心态从容和永远不改的做事认真。我一直说,世界上要是有一个国家能把社会主义干成,一定是日本。同样的儒家传统,人家学的是克己复礼,我们学的是君君臣臣上尊下卑的等级制度和阶级压迫。
94年我前妻毕业,加入一家在上海新创建的中日合资企业,我们回国那天,小城车站上来送行的朋友30多人,黑压压一片。日本人对中国人之好,我觉得是两条:一是侵略过中国,觉得对不起中国人;二是坦承日本的文化来自中国。虽然近代日本脱亚入欧,中国马克思+秦始皇,走上两岔,但毕竟是有文化渊源的近邻,对对方的想法,因普世情怀和共同的文化底色,格外关注。中国当权者老说日本不认错,是看不起中国,只承认二战是败于美国,想再和中国较量。纯属胡扯。事实是,日本再怎么认错,不诚实的中国当权者都要以历史的悲情进行现实的战略讹诈,煽动中国民众建“厉害国”。我想告诉大家,日本根本没有军国主义,军国主义早死绝了。日中友好绝对是社会主流。我们有时在居酒屋唱歌,日本人唱满洲垦殖团怀念家乡的歌曲时(类似我们插队落户时的歌),都会先向在座的中国人致歉。好好的和平主义的民主国家,八〇九〇后的孩子,怎么会想再到中国来实行三光政策?社会经济条件,政治制度,国际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早已天差地别,人都换了好几茬,大家根本都不会记得历史上前人的想法和做法,所有的运动与斗争要发生也都是基于现在的矛盾、现在的社会条件,哪会重演历史?人都是要死的,所以历史都是会被后人遗忘的。想让大家不忘记历史的人,一定是基于他们现在的企图,与历史上真的发生过什么、对现在究竟有什么影响,没多大关系。
(四)
国也出过了,家也团聚了,回到上海,该消停了吧。可事实上,出去见识过了,经历过了,对国内状况更觉得迷惘。当时正是江泽民地位巩固,开始国企改制,职工下岗,MBO(管理层买断),乱哄哄上下其手你争我夺的时代,权贵资本主义的“闷声发大财”蓄势待发。扩招之前,大学还是清水衙门,但是也已出现很多创收班(上3节课可得$50),为那些要上岗的老总、骨干们“镀金”。加上职称、分房、官位,系里的舆论不知不觉间对海归有了一种敌视,你多年不在学校,现在要来分我们的好处?可多年不在学校,和方方面面都没矛盾,领导换届,老领导又属意我上。好处,我可以退让;官位,我也婉拒。朴素低调,基因使然,家风使然。在周遭的纷争和时代转折的不确定性面前,我宁可保留选择的自由,不愿为名缰利索所束缚。我像强迫症似的问自己:费尽移山心力去争那些实惠、利益、官位,和我还未见识过的广大世界相比,值吗?人的一生,总是经历越多越有价值吧。
第三次出国契机的出现我也没想到。我一位插兄说我“样样事体自嘎杭”(上海话: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是,我从文革起就失去管束,自由化深入骨髓,唯心清高,“万物皆备于我”。所以我痛恨一切形式主义虚耗生命的假招子,痛恨所有无病呻吟言之无物的八股文章,痛恨强迫洗脑和政治学习。我以为假招子带给中国人的损害和浪费,超过政治迫害。那时不知谁想出了个该死的“211工程”,开假会、说空话简直能把人逼疯。我把自己的课都排在星期五上午,下午开会前签个到,就拖个青年教师找间空办公室下围棋。也不知哪个倒霉鬼在隔壁提到我,东窗事发。系办公室主任执法从严,扣了我半个月课时费,令我勃然大怒:老子课都给你们上了,还兴赖账的?转念一想,虽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这个体制就是要人斗得像乌眼鸡,与其费劲和他计较,不如就此别过,去更广阔的世界寻找“自有留爷处”。临走前,总支书记找到我家,非要我填表申请保留党籍,我拒绝。我说,“6·4”的坎在我心里过不去,我回来时还不定自由化成什么样了呢。那时你若看我还像个党员,我看你们还像共产党,我们再谈。
(五)
前两次出国的经验,让我确切地知道2件事:1)西方国家的制度环境是稳定的(美国一部宪法管了260多年),这和中国至今仍在摸索“特色”编造“梦”境,大相径庭;2)在西方国家的法律范围内,你可以自由地去做你认为能改善你的现状和未来的所有有意义的事,这是你的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对我来说,“追求幸福”就是在美国学编程,找工作,办绿卡。最后这一点,当时看近乎不可能,但不试怎么知道呢?那时的H-1签证是没有上限的。
我揣着一万“刀”来美,要熬到找到工作。与他人合租一间半地下室的公寓,家徒四壁,没有车,捡了一个床垫下面的box,半夜里在寂静的街道上,把它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翻到家,生怕搅了四邻的清梦。还要到超市捡纸板箱,铺在上面才能睡。与生活的清贫相比,更难熬的是对地球那一边妻儿的思念。晴朗的傍晚,看着航班在高空无声地划过,惆怅袭上心头。我的出走是不是太任性了?在中国饱尝苦难的艺术家木心来美后说“视归如死”,如果我放弃在中国的所有机会,踏上这片自由的土地,却因自己的软弱愚钝,半途而废,自己跟自己没法交代,也不知回去后在众人的轻蔑中怎么重起炉灶。为了精神不死,人格不死,也要挺下去。
于是狠下心来学编程,编(复写)一些虚拟的projects,写入简历,然后去面试求职,以求一逞。人家雇你并不难,可你总归是半路出家,难免低效,出错,被解雇,然后周而复始,屡败屡战,积累经验。我第一次被laid off 时,前妻刚带着孩子来美,深受刺激,觉得太不稳定,不如回去。我和孩子坚持了下来。孩子在美国上完高中和大学后,在中美两国之间跑生意。我在“码农”这个行当里扑腾了近20年,也已到站下车。当年的美国梦,算是修成正果,只是个中艰辛,甘苦自知。
(六)
我出国的故事很长,因为年长,也因为经历特殊,跨了两代。
前年,前妻来美,故地重游,我问了个假设性的问题:如果我这些年在中国,会不会已成为贪官,已被双规?她和她的闺蜜异口同声:你不会的!我谢谢她们对我人品的认可,但我自己知道,在中国的体制、官本位之下,我也会的。比方说,我终于在美国待不下去回国了,为堵悠悠之口,最简单的就是当官,因为中国人都崇拜权力。又比方说,96年,美领馆的签证官把我拒签了,我只能在国内混,在学校混,我为了不受制于人,不被剋扣课时费,我最终也会选择当官,与其当顺民,被人强迫,虚耗生命,不如去强迫别人。我有我的背景,人模狗样谁不会啊?也许权钱交易、权色交易之外,还能见缝插针,做点好事?中国体制最坏的就是这一点,不为刀俎,便为鱼肉。而所有的鱼肉都想象自己有一天能成刀俎,互害而不觉得可悲。那位办公室主任,很晚才等到右派改正,快退休了,还在等落实职称和学校的行政分房…
所以,你要问出国的意义是什么?我的故事告诉你,是获得一种自由,让你能免于被国家被单位被体制强迫胁迫,做假事,做坏事,虚耗生命。人生苦短,谁都希望做对自己有意义的事,同时保住道德的清白和内心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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