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沉思录(3)
文化沉思录(3)
去掉一切多余的,剩下的是完美。这就是雕刻。雕刻是唯一的“减法的艺术”。
佛教修行的过程,实质上是清除附着在完美的佛性上面的种种污垢的过程,而作为佛教艺术之主要内容的,是雕刻。佛教与雕刻的关系是内在的。
或许有理由这样想象:即使佛教诞生时地球上还没有雕刻,佛教早晚也会催生出雕刻来。反过来还可以想象:只要存在雕刻这样的艺术,人们早晚都将创立佛教这样的宗教。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白居易的诗。我曾经在课堂上问学生:“这首诗一共五句,依次是三字句、五字句、七字句、七字句和五字句,如果有第六句,这个第六句应该是几字句?”学生们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个三字句。”
人心理上有一种先天性的期待,那就是对规则性的期待。没有对规则性的期待,也就不会有艺术了。
一个人来到邯郸,看到邯郸人行走的姿势优美,于是加以模仿,直到必须回家却总是模仿不到家,更不妙的是,这个人忘记了自己原来行走的姿势,就只好爬着回去了。这是《庄子》里著名的寓言“邯郸学步”。
后来,这个人爬着来到石家庄,却发现这里的人走路都是靠爬,而且爬的姿势也优美,于是这个人开始模仿起来,只是直到必须回家却总是模仿不到家,更不妙的是,这个人忘记了自己原来爬的姿势,就只好一路打着滚儿回去了。
这是对“邯郸学步”的一种模仿。或许,这样的模仿可以名之为“创造性的模仿”。或许,一切创造性的模仿都会带来荒诞感。
人们通常以为,模仿和创造是对立的。
颜真卿根据“屋漏痕”创作出来的楷书被称作“颜体”,颜体似乎专与“流畅”唱反调,如果说流畅意味着美,则颜体展示出来的是丑。或许,颜真卿是第一个把丑引入中国书法史的人。颜真卿让人领悟到的真理是:美和丑都不是书法的本质。或许,“宁拙勿巧”是颜真卿带给后世书法家的箴言。
颜体是对于篆书的一种回归,二者都是对于快速的拒绝。篆书是时代精神的自然生成物,颜体是天才艺术家对时代精神的背离。
颜真卿的精神后裔:黄庭坚用颜真卿的慢速度创作通常让人感觉到像是在飞翔的草书,从而出现了艰涩的草书;启功先生用颜真卿的慢速度创作流畅的楷书。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是孟浩然的《春晓》。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灵感的产物,孟浩然清楚这两句诗的分量,这体现在“处处闻啼鸟”这一句诗上面。“闻”的意思是听,我们只能听“鸟啼”,“啼鸟”却不是我们听的对象,而只能是看的对象,所以,“处处闻啼鸟”就是一句不通的话,只是为了押韵,也就是为了配合“花落知多少”,诗人只好把“鸟啼”倒置成“啼鸟”。总之,“处处闻啼鸟”是诗人牺牲平凡以顺从杰出的结果。
绝句只有四句,似乎已经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了。“绝句”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完美到极点的一个句子”,类似的还有“绝技”、“绝活儿”和“绝唱”,等等。中国古人已经意识到,真正精妙的东西通常都是极简短的,人们容易写出各种废话。“绝句”与其说是诗的一种样式,不如说是对诗人的严格要求。
书法是不许涂改的艺术,其实也就是“不许反悔的艺术”。
据我所知,喜欢反悔的人通常都颇有几分书法天赋。
围棋对弈最大的看点,在于“一眼死二眼活”,你想不被对手打败,你就必须创造出两个“眼”,这种眼可以说是一种空白。一个棋手直接追求的,与其说是击败对手,不如说是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创造出足够多的空白。两处小小的空白,胜过千军万马。这大概是中国哲学基本信条“无胜于有”在围棋里的一种体现。
“留白”是中国绘画的基本特征之一。没有空白的中国绘画或许根本就算不上中国绘画。黄宾虹和李可染的一些绘画作品,分明是以创造各种空白作为自己真正的任务。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对于崔颢此《长干行》,王夫之《姜斋诗话》的评论是:“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认为此诗的真正妙处在于没有文字的空白处。
《西游记》写唐僧用诡计给孙悟空带上一顶特制的帽子,从此,唐僧只要念一念“紧箍咒”,孙悟空就会头痛异常,只好乖乖的服从唐僧了。
这样的故事让人感觉奇异,但更奇异的是:孙悟空从来都没有指责唐僧欺诈。最奇异的或许是:历代中国读者似乎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唐僧的这一做法是应该被谴责的欺诈。
“李士衡为馆职,使高丽,一武人为副。高丽礼币赠遗之物,士衡皆不关意,一切委于副使。时船底疏漏,副使者以士衡所得缣帛藉船底,然后实己物以避漏湿。至海中,遇大风,船欲倾覆,舟人大恐,请尽弃所载,不尔船重必难免,副使仓惶悉取船中之物投之海中,更不暇拣择,约投及半,风息船定,既而点检所投皆副使之物,士衡所得在船底一无所失”,这是《梦溪笔谈》卷九所载一段文字。
“大风”恰到好处地刮起,又恰到好处地停息。所谓“恰到好处”指的是完满地满足一种愿望。这里的大风之所以是恰到好处,是因为它被用来完满地对“副使”的自私自利实施了惩罚。
艺术是各种各样的恰到好处。自然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恰到好处,譬如鸟骨和鸟羽的中空恰到好处地满足了鸟飞行的需要。足球比赛中默契的妙传也是恰到好处。
“老寒腿”是十分折磨人的顽症,老寒腿的实质却是筋收缩,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治疗老寒腿的有效方法,只能是抻筋——患者静止不动,双腿直立,手指接触地。这样的方法是立竿见影。
这让我想起了舞蹈。经常跳舞的人不大可能得上老寒腿的病,跳芭蕾舞的女性更加不可能,因为她们脚尖着地,筋自然得到了拉伸。
舞蹈是老寒腿治疗方法的动态化、艺术化。
人们把带来某种痛苦的疾病命名为“老寒腿”,我现在把老寒腿的实质理解为“筋收缩”,真正重要的是治疗这一疾病的方法。中医用阴阳、五行理论来解释所有的疾病,显得过于远离了经验,玄虚。一种医学理论能够解释一切疾病,这种医学理论只能是大而无当的;一种文学理论能够解释一切文学作品,这种文学理论只能是空谈。
“诗中有画”和“画中有诗”,是苏东坡对王维的评论。
诗中有画的诗不一定是优秀的诗,画中有诗的画一定是优秀的画。
追求绘画作品的诗意,这其实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口号。什么是有诗意的画?就是那些分明在述说着一些什么的画,也就是画面上的少数几种事物相互配合以至于能形成若干语句的画。
“诗意”是一个被人们过于随意使用的词语。诗意的东西首先是语言性的,诗意是语言的言外之意。
中国象棋可以帮助我们这样定义想象力:一个人拖着对手往前走的能力,就是想象力;一个人拖着对手往前走的越远,他的想象力就越是强大。
我因此联想到了文学。“宝玉挨打”是对《红楼梦》中一段著名文字之内容的概括,现在从想象力的角度可以这样理解这段文字:导致贾宝玉最终挨打的过程,是一种冥冥中的东西运用想象力一次又一次地拖着贾宝玉的父亲贾政往前走的过程,是那个想象力使得贾政的怒火越烧越旺的过程。
所以,“宝玉挨打”不妨改说成“贾政发怒”。更内行的说法或许是:让贾政发怒。
唯物主义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物质,一个深入研究过这个世界的人则会认为:这个世界乃是想象力的世界,想象力才是这个世界的实质。
一个中国象棋高手因为自己的想象力而陶醉,更让他感觉伟大的,不是自己的想象力,而是中国象棋里的“马走日”、“象走田”等各种规则。没有各种规则,想象力又能是什么东西呢?
对于熟知中国象棋和足球等比赛规则的人来说,高水平的对抗几乎与伟大的艺术无异,但比起伟大的艺术终究略逊一筹。伟大的艺术是神的成就,高水平的比赛是人的成就。
人们不时地争论各门艺术的优劣,音乐似乎总是能胜出。
谁要是想表明诗才是所有艺术中的佼佼者,他就应该拿李白做例子。“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能有比这些诗句更能刺激心灵的东西吗?或许,也只有这样的诗才可以称为“诗歌”。有了李白这样的诗句,汉语里出现“诗歌”这个词语就是必然的事情了。“诗歌”超过了歌,因为除了是歌,它还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