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博弈与行为挣扎
四月一日“愚人节”，是需要如兔子般竖起耳朵，随时提高警惕的一天。媒体上，朋友间，谎话笑话大话堂而皇之来敲门，不小心就要被蒙一把。
其实，专门找一天来做”愚人节“，本身就有点黑色幽默。人们哪一天不是生活在谎言之中呢？据说有研究发现，一个成年人有意无意，平均每天要说六次谎话，这说的还是以绅士之风著称于世的英国。到了那视说谎为生存法则的人群地界，谎言与真话要分家都难了。反正有黑谎也有白谎，说谎是如此的实情常态，人们说几句假话，通常脸儿不红，心儿不慌，鼻子更不会变长。
一部人类史，既是追求真理和进步的文明史，也是充满谎言和欺诈的争斗史。
说谎既是人性的一部分，识别真实与谎言便是必需的本能。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要求人们必须相互信任，合作共生；但是碰到资源短缺或矛盾激化，尔虞我诈就少不了，应对不当，轻则蒙受羞辱，重则血本无归。无欺不入戏，无谎不成真。诚信与欺骗，合作与背叛，凸显人类本性，既是文学戏剧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也是博弈论和行为科学研究的话题。
英国有个风靡一时的电视游戏节目《金球(Golden
Balls)》，以展示压力与诱惑下人们的行为反应为看点，在同类节目中也算出名。节目设计颇为复杂，简单地说，每场开始有四名选手参加，经过三轮考验和互相角力后，剩下两名选手和累积下来的一大笔奖金，进入最后的“Split or
Steal（分还是偷）”环节。这时，主持人会给每人发两个球，其中一个里面写着Split（平分），另一个写着Steal（偷窃），每人只能各自选定一个球，然后两人同时打开 --
如果两个人都选择了Split（分），那么两人就可以平分之前累积的奖金，皆大欢喜；
如果两个人都选择了Steal（偷），那么谁都得不到一分钱；
如果其中一个人选择平分, 而另一个人选择偷窃，那么后者就偷成了，可以拿走全部奖金，而选择平分的那个好人只能空手而归。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博弈论中著名的“囚徒困境”【注1】，不过稍有不同。在“囚徒困境”中，如果囚徒甲判断同伙乙有可能坦白交代，那么他自己选择坦白以求从宽，就是一个明确的优势策略；双方都遵循这个策略，达成纳什均衡【注2】。而在“金球”游戏中，如果一方选择“偷窃”，那么另一方就没有机会赢到钱，谈不上能有什么优势策略。所以问题的关键就是如何争取到对方答应合作，选择“平分”。
与典型的背靠背“囚徒困境”不同，“金球/分还是偷”游戏在各自作出选择前，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允许两人沟通商量。这是最后的心理战，也是最有趣的看点。人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 -- 两名参赛者互相说服着：咱们肯定都选Split啊，合作共赢，走共同致富之路！而且相互保证着：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听着我诚实的心跳，相信我的誓言，一定跟你平分！
那辰光，每个人都竭力要使对方相信自己，却一点都少不了猜疑对方。当你的成功取决于对方的合作，你怎么才能知道，对方是在撒谎还是值得信任？直到两个球同时打开的那一刻，结果究竟如何，谁心里都没底。
（示例1）
（示例2）
金球揭开，尘埃落定。从上面两段视频中我们可以看到，双赢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参赛者不仅可以获得不菲的奖金，更可以骄傲于自己信守承诺，且对对手判读准确。 而偷袭成功独吞奖金的赢家，窃喜过后，面对以诚信待你却被你占尽便宜的对手，却往往抬不起头来，最先说的一句话总是“对不起”。在我看来，这般当面撒谎，出尔反尔，损人利己，纵使赢了奖金，又有什么快乐荣耀可言？不过“金球”的主持人会迅速把话岔开，提醒你这是游戏规则，非战之罪。对做我这般冬哄之想的人，恐怕连参加游戏的资格都不给你。
这个内涵丰富的游戏，自然引起了行为科学家的兴趣。行为金融学创始人，著名的芝加哥大学商学院Richard Thaler 教授等收集了2007-2009年间287期“金球”节目，对参赛者的行为表现进行了数据分析，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发现，比如 --
所有参赛者中，有近53%选择“平分”，比例略高于决定“偷窃”的一伙；
综合统计，有31%的时候参赛者达成双赢（两人同选“平分”), 25%的时候双输（两人同时选择“偷窃”），一人赢一人输的情况出现最多，高达44%；
奖金数额较少时，参赛者更倾向于选择合作；桌面上摆的钱多了，人们的自私和贪欲也要随之上升。年龄和性别对选择倾向有一定影响。年轻男性更倾向于选“偷窃”而不是合作，这种情况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逆转，即中老年男子的合作精神更强；女性群体中则没有观察到明显的年龄影响；
其他人口因素（如种族，地域，受教育程度等）与选择倾向相关性不大。例如，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的，选择合作共赢不撒谎的比例，比受教育程度较低的高不了多少；
如果对手在前面的游戏环节中曾经对自己有过敌意举动，参赛者会呈现一定的报复心理，倾向于不合作。明确宣示自己强烈的合作倾向者，更可能信守诺言选择“平分”。然而，参赛者的选择比较独立，不少人来参赛前就决定好了届时选偷还是选分，并不大会受临场对方态度言语的影响。
最后这一点我觉得很重要。它表明，一个人选择诚信合作，还是选择欺骗以占得上风，取决于他的信念系统，很多因素考量根本就在游戏之外。当然，上面这些研究都从行为科学的角度看问题，博弈论则有不同的关注。
让我们回头再来分析一下这个游戏的玩法。当一个参赛者力劝对手选择合作平分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给对方呈现这样一个预期：
你想强调的是“合作共赢，双偷皆输”的道理，而从对方角度，如果你选择平分，那么“偷”对他就充满诱惑力。“偷”对他而言是个略优策略，相对不败，弄得好可以独吞奖金，弄不好也没让你独占便宜。这种考虑对双方都是成立的，所以往往到最后，至少有一个人选择不合作，即“偷”。用博弈论的术语来说，双方都寻求合作，是一种不稳定策略。
就这样，“金球”游戏靠着几条简单的规则，一大堆闪亮的金钱，和众人无法实现均衡的博弈策略，玩弄着人们的贪婪；在信任与怀疑的挣扎中，展示着人性的弱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2012年，“愚人节”刚刚过后的某一天。
这一天，“金球”游戏进行到最后的“分还是偷”环节，奖池总额13,600英镑。相对而坐的，左边是Ibrahim Hussein，目光犹疑，闪烁不定；右边的是Nick Corrigan, 目光坚定，自信满满。
主持人解说游戏规则之后，由Nick先发言 --
Nick：“Ibrahim, 我要你100%地相信，我将选择‘偷窃’，我要你选“平分”，我答应你，下了台后我会跟你平分奖金... 如果你选“偷”，咱们两人都会空手离开。”
Ibrahim（显然完全出乎意料）：“我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你选偷，我来选分，让你把钱赢走，你事后再跟我分？”
台下观众一片爆笑，有几位金发女郎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是啊，好一个笑话！
Ibrahim：“不如这样吧，咱们都选‘平分’，咋样？”
只有让游戏回到熟悉的轨道，Ibrahim 才能在错愕中找回判断的感觉【注3】。
Nick: “我不会选‘平分’，我100%会选‘偷’。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Ibrahim:“你这脑子怎么长的？从小我爸爸就教育我，男人不守诚信，就一文不值。”【注4】
Nick: “说的没错。我是一个正派的人。我会选‘偷’，我答应把赢的钱跟你分享。”
主持人见缝插针提醒道，台下交易可不保险，要确保能赢钱，只有两人都选“平分”。Ibrahim 终于绷不住，发火了：
“你是个白痴！白痴！本来咱们可以平分的，现在谁都一分钱拿不到！统统输光！”
然而，可怜的Ibrahim现在还能做什么呢？Nick 旗帜鲜明要选择“偷窃”的表态，已经改变了他面对的格局。无论如何，Ibrahim已经没有赢钱的可能，但是Nick给绝望中的他开了一扇天窗，露出一线希望，信不信由你。这一点点希望，便是打破僵局的砝码。无论Ibrahim如何愤怒，只要他还能做一点理性思考，就会做出唯一合理的选择：平分。
所谓“纳什均衡”，就是在非合作博弈状态中，有这样一种组合，使得同一时间内每个参与人的策略是对其他参与人策略的最优反应，任何参与人单独改变策略都不会得到额外的好处。Nick明确选择“偷窃”的策略，迫使Ibrahim 唯有选择“平分”，这是一组稳定的策略组合，达成纳什均衡态。它不一定是最优化策略，但是稳定可期的；不论对手是个天使还是混蛋，都不能动摇他对局面的控制。
台下那些嬉笑的观众不知道，“金球”节目播出了四、五年，几百期到此刻，“分还是偷”的魔咒已被Nick精彩破解！
然而，真正的精彩却在最后！
双方开球，揭晓时刻，Ibrahim 果然选择了“Split”，而Nick最后亮出的，竟然是--
。
。
。
S P L I T ! 平分！
小人常戚戚，君子坦荡荡。先小人而后君子，堪称电视博弈游戏史上最精彩的“谎言”！
我为Nick的表现深深折服。他展现的，岂止是高超的博弈策略，对对手的精准判读？“谎言”背后，更闪耀着高贵的人格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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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囚徒困境是博弈论的非零和博弈中具代表性的例子，反映个人最佳选择并非团体最佳选择。经典的囚徒困境如下：警方逮捕甲、乙两名嫌疑犯，但没有足够证据指控二人入罪。于是警方分开囚禁嫌疑犯，分别和二人见面，并向双方提供以下相同的选择：
若一人认罪并作证检举对方（相关术语称“背叛”对方），而对方保持沉默，此人将即时获释，沉默者将判监10年。
若二人都保持沉默（相关术语称互相“合作”），则二人同样判监半年。
若二人都互相检举（互相“背叛”），则二人同样判监2年。
两名囚徒由于隔绝监禁，并不知道对方选择。试设想困境中两名理性囚徒会如何作出选择：
若对方沉默、背叛会让我获释，所以会选择背叛。
若对方背叛指控我，我也要指控对方才能得到较低的刑期，所以也是会选择背叛。
二人面对的情况一样，所以二人的理性思考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选择背叛。背叛是两种策略之中的支配性策略。
【注2】纳什均衡，又称为非合作博弈均衡，是博弈论的一个重要术语，以约翰?纳什命名。在一个博弈过程中，无论对方的策略选择如何，当事人一方都会选择某个确 定的策略，则该策略被称作支配性策略。如果两个博弈的当事人的策略组合分别构成各自的支配性策略，那么这个组合就被定义为纳什均衡。
【注3】赛后访谈中，Ibrahim 亲口承认，他原本一直打算要选“偷”的，因为他宁可两个人什么都得不到，也不愿被对手占便宜涮一把，实在太尴尬窝心：“I was always gonna steal … the reason being, if I split and the other guy steals, I get nothing. I’d rather both of us walk away with nothing, than someone embarrass me [by stealing when I split].”
【注4】赛后，Ibrahim 还承认，关于父亲教育他要守信这段话全是编的。他从小是被母亲养大的，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