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锦瑟解人难（中）

谜题二。这首诗怎样歌颂了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呢？

答案是，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是说玄宗故事的。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乃道贵妃故事的。

玄宗一生，既是一世英主，拨乱反正，又是祸国昏君，破碎山河。辉煌的事业和绚丽的爱情都是虎头蛇尾。碧落黄泉，反差之大，中国历史，无人差拟。所以用庄生蝴蝶，梦幻人生之典来比喻，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望帝禅位于开明，失国失政，泣血悲啼，恰似玄宗。玉谿用典，最为严谨。大家东猜西引，却往往忽略了望帝的太上皇身份。有唐一代，太上皇最盛。有高祖李渊，睿宗李旦，玄宗李隆基，顺宗李诵，昭宗李晔。其中丢江山又丢美人的太上皇，玄宗而已。“望帝春心托杜鹃”，春心者，爱情也。托杜鹃，痛彻泣血之爱情也。此一句明指玄宗故事。

接下来，“沧海月明珠有泪”。《博物志》说海外鲛人。借住人家。“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这个典故应该不错，因为李商隐还有“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 （《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用的同一典故。把这一句跟《长恨歌》联读，情境十分相似：“忽闻海上有仙山”（沧海），“九华帐里梦魂惊”（月明），“玉容寂寞泪阑干”（珠有泪），“唯将旧物表深情”（送主人信物）。总之是相思之苦。类似的有白居易《夜闻歌者》“夜泪如珍珠，双双坠明月”。夜深阑静，清冷凄凉，天人永隔的相思之苦，不是“虚无缥缈”的中的阿环是谁？

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其实也是暗用了这个典故。反过来，李商隐也用了珠落玉盘来形容锦瑟的弹奏之声。既咏物，又言情，又叙事，精雕细刻，巧若天成。层层隐喻，一弦三声，真是神品。

为什么可以用《长恨歌》来解李商隐呢？第一因为白诗在当时已经很有知名度了。有人要请一歌妓出台，妓说我可比别人贵，因为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此事曾为白居易所津津乐道。第二是因为李商隐白居易私人关系不一般。白长李四十三岁。《长恨歌》诞生七年后李商隐出生。白去世李商隐为白居易作墓志铭。两年后李作《锦瑟》。白曾说愿转世投胎当李商隐的儿子，而李还真就给儿子起名叫“白老”。可惜白老好像是转了基因，“既长，殊鄙钝”。温庭筠就拿白老开涮：你小子要是白居易的后生，那不是丢老白的脸吗？李商隐自己也非常纳闷儿，直到到老二李衮师出生，“英秀乃无匹”，大家才知道是白居易并无失信，只是贪玩，耽误了投胎。

不光这一句，实际上整首《锦瑟》都可以用《长恨歌》作注脚。比如“此情可待成追忆”不就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吗？

与“沧海月明珠有泪”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杨贵妃曾经美好的“蓝田日暖玉生烟”时光。

谜题三。蓝田日暖玉生烟如何解？

《锦瑟》中间四句，就是这蓝田一句出典不详。

有人说不对啊，不是出自司空图《与极浦谈诗书》：“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其实这个说法颇为可疑。首先，典故典故，有典有故，这个说法有典无故。戴叔伦这句话又是出于何典何故？蓝田为何日暖？良玉为何生烟？其次司空图与戴叔伦相隔近百岁，转引戴的话，为什么没有出处？且戴文与李诗只有一字不同。司空图小李商隐二十五岁，他为何不提名气更大，时间更近的李商隐的《锦瑟》？再次，李商隐喜用暗典隐喻，并加入新意，象这样一字不动直白的照搬别人且毫无自己新意的句子不是李商隐的风格。最后“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与“一弦一柱思华年”也不一致。所以说司空图之说并不可靠。

既然不可靠，那就再找。翻来翻去，有人（冯浩）又引《录异记》说吴王夫差的女儿（名字叫玉），死而复生。“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如此凄厉诡异，又如何能与“蓝田日暖”的温馨连成一句，岂不自相矛盾，更不靠谱？

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看看用三郎玉环故事能不能解释这一句呢？

首先，蓝田种玉是有典的。《搜神记》载雍伯种玉于蓝田而得美妇。玄宗的美妇正是杨贵妃。所以这句诗无疑是写她的。

再来看“日暖”。日无疑可指代皇上。见谪仙“忽复乘舟梦日边”、“西入长安到日边”等等。日暖是皇帝的宠爱。日暖又指受宠开始的时间是春日。李商隐《燕台四首》有句“暖蔼辉迟桃树西”，其中“暖蔼辉迟”是春天（见《诗经》“春日迟迟”）。地点呢？李商隐《当句有对》：“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春日日气初涵是在池边。再来比对《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啊哈！李商隐用“日暖”两字说了这么多故事。

《长恨歌》的下一句就更有意思了：“云鬓花颜金步摇”，步摇原来是只有皇后才有的饰物，“皇后谒庙服，……假结，步摇，簪珥。”（《后汉书·舆服志》）。作为一种礼仪用品，平民女子是禁止使用的，晋代有明确的禁令：“步摇、蔽髻，皆以禁物”（《太平御览·服用部十七》）。国女人生的最高成就是当皇后。你看大彭一直瞧不上庆帝，可一旦贵为国母，风光无限，却也就心满意足了。玄宗一生，自王氏被废，便未立后。从开元二十八年太真出家到天宝十五年花钿委地，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受到的礼数实际上等同于皇后。

娶皇后的最重要的礼数是用玉为聘礼。周制，天子聘女，纳徵加谷珪，汉惠帝纳后，纳采雁璧。莽授皇后玺绂，灵帝册宋贵人为后，授玺绂，魏制，天子册后，以皮马庭实加谷珪。晋武帝册立皇后杨氏，用玄纁束帛加谷珪。所以皇后都有皇帝送的玉器为聘礼。与之相对照，周制公侯大夫婚礼，用雁不用璧。

那么，玄宗送杨贵妃玉了吗？《杨太真外传》载，贵妃善于击磬，“拊搏之声泠泠然，多新声”。玄宗特命采用蓝田绿玉，琢磨成磬。磬架和穗子用金钿珠翠加以装饰，又专门造了两个金狮子，以做磬座，其豪华奇丽，“一时无比”。《杨太真外传》作者乐史，担任过三馆编修、直史馆著作郎、水部员外郎等职。他是宋代著名的地理学家，曾编《太平环宇记》二百卷。这个故事可靠，因为它被白寿彝的《中国通史》所采用。又陈鸿《长恨歌传》说见玉妃（杨玉环）“冠金莲、披紫绡、佩红玉、曳凤舄”（见《唐诗三百首·长恨歌注》）。其中金冠，紫披，凤鞋都是皇家之物，红玉是高宗破高（句）丽所获之宝，由玄宗亲赠玉妃。

红玉亦产于蓝田。蓝田玉在汉代就大有名气。《羽林郎》有“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而蓝田的芙蓉玉又是其中一种非常美丽的宝石。它的颜色很特别,是粉紫色的，这在玉中是极为罕见。又由于当年杨贵妃的喜爱，便以杨贵妃的小名“芙蓉”命名。所以，“玉生烟”特指粉紫色的芙蓉玉，看上去象玉中生出烟霞一般，而不是后人望文生义的说有烟的地方能挖出玉的意思。总之，天子娶妇加玉珪，皇帝给的玉说明等同皇后的待遇。所以民间习俗，男人赠金仅说明要上你，赠玉才是要娶你。而且玉生烟有化为乌有的意思，明指“不见玉颜空死处”。

因此“蓝田日暖玉生烟”就是说“芙蓉帐暖度春宵”的杨玉环享受到了皇后的尊荣。但她毕竟不是皇后而是儿媳，最终结果也是“玉如烟然”，幻梦一场，所以李商隐极力渲染皇后待遇其实也隐含讥讽，就像他的“薛王沉醉寿王醒”（《龙池》）所表达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