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文明覆灭之谜

好莱坞拍得最好的电影，我觉得是Planet of the Apes，中文译为《人猿星球》。那影片是我出国后不久看的，其出人意表而又处处与先前的伏笔呼应的结局令我震撼莫名：宇宙飞船船长泰勒和哑巴女友诺娃历尽重重磨难，终于绑架了猿人国国师爷Dr Zaius。泰勒从他口里得知，猿人世界之外的禁区内，存在着一种远比当代猿猴文明先进的远古文明遗迹，于是两人便骑马前往。待到转过了一个山崖，眼前赫然出现了落在海滩上的自由女神头像。他这才顿悟，原来在他离开地球作时空旅行期间，人类文明已经毁灭了自身，飞船并不是降落在什么人猿星球上，而是公元后三千多年的纽约附近。他绝望地愤怒地痛苦地大声诅咒着愚蠢自杀的人类，身不由己地跪倒在海滩上：

这电影述说的不是虚构的故事,是真实的历史。

日本作家盐野七生在《古罗马的故事》中介绍：

“在现代南法的尼姆（Nimes）地方仍留有一座‘卡尔桥’。这是一座全长三百七十公尺、高四十八公尺，附有步道的水道桥，为了供给尼姆居民用水而建。罗马帝国灭亡后，中世纪的人忘了这是罗马人留下来的东西，反而相信这种建设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一定是恶魔所建的，于是‘恶魔桥’的通称就此产生。实际上建造的人才不是恶魔，正是西元前19年阿古力巴所建的。”

她说的那座桥，正式名称为Pont du Gard Bridge，实际上是个高架输水道兼步行桥。YouTube有视频详细介绍，可惜贴出后不显示，只能代之以照片：

罗马人留下来的又岂止是高架输水道（aqueducts）？遍布帝国境内的罗马军团修建了总长8万公里（可绕地球两圈），连接欧、亚、非三大洲，四通八达、无远弗届的“国道”网：

这些道路可不是传说中秦始皇建造的“驰道”，而是永久性工程，至少宽5米以上，路面为四层结构：

如上图所示，最下一层是滤水的沙子，第二层是碎石，第三层是碎砖与水泥混合成的混凝土，最顶上那层则是切割好的光滑石块（各地填充材料可有不同，但都是四层）。不但都有完善的排水设施，而且道路坡度很小，且尽可能取直线，必要时凿开岩石，挖掘隧道（穿越阿尔卑斯山的公路就是沿着海岸的岩壁开凿出来的），其造价恐怕比今日之高速公路还高。

相比之下，秦始皇之所以要规定“车同轨”，就是因为传统中国的路都是土路，路面都有深深的车辙，构成了凹进去的“轨道”。如果不把车辆的左右轮距标准化，则乘车“出国”旅行时车轮就无法落在“轨道”里。直到近代，担任大清海关官员的美国人马士和莫斯科派来的青年国际代表达林都还在抱怨“中国没有道路”。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罗马人的建桥技术也领先了世界一千年。

这些都是保留至今的桥，比起横跨多瑙河的“图拉真桥”（Trajen’s Bridge）还真算不了什么，可惜其遗迹被奥匈帝国在19世纪末炸掉了，该桥原有20个混凝土筑成的桥墩，据说如今尚有12个桥墩藏在水下，两个岸上的桥墩遗迹仍在。除此之外，人们只能从复原图中想象其雄姿：

该桥长达1135米，宽15米，高19米（此据维基百科，据盐野七生引用加利亚彻的数据为宽12米，高27米），桥墩长33米，宽18.5米，高14米，从开工到落成，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

这比咱们在公元605年建成的50.82米长、7.3 米宽、9.6 米高的“赵州桥”如何？金庸居然在《鹿鼎记》里胡说拱桥是中国人发明的，鬼子不知道其不坍塌的奥秘何在，以为是神迹，俄国的苏菲娅公主因此请大清技师前去指导，却被我大清鹿鼎公韦小宝拒绝，云云。

对罗马人的工程技术成就，视频《古罗马七大奇迹》作了总结，因本博客无法贴出视频，请点击下面的链接观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8wjVAUXvDQ

罗马人不光在首都建造这些奇迹，他们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建神庙、公共浴室、竞技场、体操馆、音乐厅、购物中心、会堂，等等。例如在法国尼姆城，他们留下的不光是“恶魔桥”，还有神庙和竞技场：

规模如此浩大的工程，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可中世纪的欧洲人非但没能把罗马人的工程技术知识保留下来，而且竟会不知那“卡尔桥”的来历，却认定它完全超出了人类能力，只有魔鬼才能建造，这些人是不是比猿猴星球上的猴子们还蠢？人家好歹是猿猴，并非人类，那自由女神像并不是他们的老祖宗建造的。而且，对先进文明曾经存在过的事实，人家那个Dr Zaius可是心头雪亮，只不过是为了增强“猿族自尊心”，对那必定要令猴子们泄气的事实秘而不宣而已。可中世纪的欧洲大部分都曾是罗马的行省，他们怎么能把历史忘记得如此干净彻底呢？

实际上，中世纪的欧洲人彻底忘记的，绝不止是先人的工程技术知识，而是全套罗马文明生活方式，而且一忘就是千多年。严格说来，罗马生活方式应该是直到上个世纪才基本恢复了。为人熟知的“美国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就是古罗马人的生活方式，有的地方甚至还不如。例如上面那个介绍高架输水道的视频就说，古罗马人的每日用水量，相当于现代发达城市居民的两倍。盐野七生也多次在她的书中哀叹，尽管现代技术非古罗马人可以梦见，但现代意大利人的基建效率却远不如古罗马人高。

那么，什么是古罗马人的生活方式？因为觉得美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颇似衰落前的罗马帝国，我最近一直在恶补古罗马史，先后看了爱德华·吉本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的节本；Adrian Goldsworthy写的The Fall of the West: The Death of the Roman Superpower（中文译名为《非常三百年：罗马帝国衰亡记》），以及盐野七生写的16卷本《罗马人的故事》（这些书都能从新浪爱问知识网免费下载），晕头转向之余，有点皮毛之见：

1）法治。法治体系当之无愧是罗马人的发明。在共和政体时代，罗马就是靠元老院（Senate）通过的一系列立法来统治的。即使在帝制时代，所谓的“皇帝”也绝非东方专制君主，在理论上不过是“第一公民”，其上台必须获得元老院和人民的认可，其施政也必须在法律范围之内，以元老院通过的法案形式执行。一位议员在元老院中对图拉真把这点说得很清楚：

“所谓皇帝并非位于法律之上的存在，而是法律站在皇帝之上。”

国内80年代还在报刊上争论“党大还是法大”，令人只能苦笑。

在司法方面，早在两千年前，罗马人就已经建立了完备的诉讼制度。任何刑事案件都必须经由控辩双方充分辩论，由陪审团裁决。陪审团从贵族、骑士阶级与平民中选出，具有全社会代表性。最初的律师只能义务工作，不能收费，后来虽然改为有偿服务，但法律限定了收费上限。定罪的依据只能是证据。好几桩著名的谋杀案乃至叛国案，都是因为缺乏证据而未给嫌疑人定罪。这种司法实践别说跟东方比，就是跟同样使用酷刑逼供的中世纪欧洲也是天壤之别。

2）权力的制衡

在共和时代，罗马的国政由三方面势力彼此抗衡：代表贵族的元老院、负责具体行政的行政官以及公民大会。在帝制时代则是由元老院、皇帝以及民众三方。著名的暴君尼禄就是因为过分滥用权力，被元老院弹劾撤职后被迫自杀的。皇帝而能被撤职，这在国人看来根本就不可思议。

从国家建构来说，罗马帝国非常像美国，似可命名为United States of the Pan-Mediterranean World，其所谓“行省”都实行高度自治，由地方选出的council治理，而所谓“皇帝”也如同美国总统一般，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区别只在于，罗马帝国的官僚机构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比美国的国家机器价廉物美到没法比。

3）施政透明

凯撒规定，元老院的会议记录必须每天都向公众发布。奥古斯都改为不再每天张贴，而是收集在专门的图书馆里，但任何人都可以去查。这样，民众对于每个国政的辩论与决策过程都具有充分的知情权。

4）政教分离与宗教容忍

盐野七生有段评论很精彩，她说，希腊人是靠哲学来规范人类行为，犹太教与基督教是靠宗教来规范人类行为，而罗马人则是奉行斯多噶哲学的理性主义者，以法律来规范人类行为。她认为，希腊方式对文盲无效，基督教或犹太教对无神论者或异教徒无效，只有罗马方式是普世的。古罗马的神也就是希腊人的神，其职能是保佑人类而非监督人类行为的道德警察，根本不管人类是非，这些事都留给世俗法律去裁判。

出于同一原因，国政也绝不容祭司们插嘴。古罗马根本没有专职祭司，祭司都由普通百姓兼职充任，其宗教节日完全是全民狂欢节，与畏惧崇拜上天没什么关系。由此真正实现了“上帝归上帝，凯撒归凯撒”的政教分离。

罗马人信奉的是多神教，不管哪个民族拜的神最后都会被罗马人接纳，以致最后罗马人的神据说竟有30万之多。这种漫不经心的宗教，决定了罗马不但只可能是世俗政权，而且对其他宗教采取高度容忍的态度。虽然犹太教、基督教等一神教教徒历来僭妄地声称：“本教教徒乃上帝选民，胆敢不同意本教的人都是恶魔”，与罗马人随和的态度真是水火不相容。但罗马人也并未因此觉得被冒犯，而是尽量尊重照顾他们的特殊传统，只要这些邪教不起来作乱，反抗罗马，就绝不干涉其宗教事务。为了表示对犹太教的尊重，罗马人甚至不在他们的所谓“圣城”耶路撒冷驻兵，直到犹太人叛乱后才改变了这作法。这些开明的具有充分“后现代主义气息”的态度，与中世纪由基督教反复主导的血流漂杵的“宗教灭绝”（genocide的一种）形成了鲜明对照。

5）以“推广文明生活方式”为帝国目标

罗马人之所以要建立那个环地中海的大帝国，既不是出于蒙古-俄罗斯蛮子的野性征服欲，也不是出自大英奸商的抢劫财富欲，而是出自“推广文明生活方式”的动机。只要愿意与罗马结成盟国（其实也就是其藩属国），则罗马人一定尊重他们的自治权，并不干涉其内政。除非是蛮族入侵或是盟国背叛条约才大动干戈。但他们打赢之后，对败者仍然十分宽容。就算是把原来的藩属国改为直接治理的行省，一开头也是沿用原有的政权机构。待到行省文明化到一定程度，便由百姓选出的地方议会实行自治。行省居民也只需缴纳百分之十的所得税，并没有遭受赤裸裸的掠夺。

最难得的是，外省人也能变成罗马公民，不用再交所得税（凡是罗马公民都不交所谓“直接税”亦即所得税，只交间接税亦即海关税、购物税等，外省居民则需要交百分之十的所得税，用以支付帝国保护他们的军费开支）。不但可以担任帝国公职，而且可以进入元老院。以后的殖民帝国没有哪个能做到这点，正如盐野七生指出的，根本不能设想缅甸、印度土著居民进入英国国会。事实上，直到今天，英国国会里仍然没有海外领土的代表，也不知道直布罗陀的居民们为何不效法美国佬揭竿而起，兴许是做到了“No representation，no taxation”吧。

罗马人自己宣称，他们与其他征服者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同化征服者”，把后者变成文明人。我觉得这话还是实事求是的。他们建立的是个世界帝国，不是民族国家，判断“公民”的标准是文明程度而不是种族、民族或地域。在这点上颇有点像老美。老美不但与嗜血的德国人、俄国人完全相反，甚至跟英国人也不一样，充当世界领袖既不是为了开疆拓土，也不是为了赤裸裸地掠夺异族财富，而是试图建立一种共存共荣的文明秩序。

6）靠硬实力征服野蛮人

古罗马之所以百战百胜，荡平了地中海世界，不完全是靠中国人最讲究的“谋略”，而是靠技术实力。罗马军团最大的特点，是不但是战斗队，而且是第一流工兵，造桥、修路、挖运河等手段高强。上面已经介绍过，罗马的国道网都是军团士兵修建的。这公路网确保了任何时候都能将军队及时运送到需要的地方，保障了战时的后勤供应。在凯撒许多以少胜多的战役中，罗马军团的工兵性质甚至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例如在攻城时造出庞大的破城机械；实行包围后建造阵营，将运动战化为阵地战；开掘运河以从困境中脱身，等等。在这方面，美国军队似乎也继承了古罗马传统，玩的是硬实力。

7）社会慈善与福利主义

在这方面，古罗马不像美国而像欧洲，公民享受的福利，似乎还远胜今日欧盟公民：不用交所得税；子女享受儿童津贴（男孩发到17岁，女孩发到14岁）；免费使用自来水（通入私人住宅的自来水除外）；免费使用一切公共设施，诸如公路、桥梁、公共浴室（罗马公共浴室是个保健娱乐中心，附设了商场、饭馆、健身房、剧院、图书馆等等）；免费观看各种竞技，等等。贫民还由国家定量供应免费小麦、奶酪和橄榄油以及低价葡萄酒，以致从未发生过大量饿死人的事。

罗马帝国的公共设施诸如神庙、竞技场、购物中心、广场、公共浴室等等，都是权贵或富豪捐资建造的。这是他们的义务，也是他们在荣誉感驱使下的行为。我过去以为西方的慈善行为是基督教会开创的，大谬不然。

8）享乐主义

所谓美国生活方式，说白了也就是享乐主义。但最会享受的，我看还是罗马人。

在帝国里，山上的清泉用高架输水道引到城郊蓄水池中，再用自来水管接到各条街，也没有什么龙头，就这么日夜哗哗奔流（如今意大利若干城镇依然如此）。居民们非常讲究清洁卫生，天天都要洗澡，还洗得十分繁琐：先是热水浴，后是桑拿，最后是冷水浴。污水以及人体排泄物都从完备的永久性的下水道里冲走。吃饭是躺着吃（老芦是在这方面继承了古罗马传统的唯一一人）。富人在城外有别墅，在城内有豪宅。中产阶级若是有心，可以在澡堂里优哉游哉混上一天。即使是穷人，哪怕是奴隶也罢，逢年过节也能到竞技场去免费观看令人血脉贲张的角斗与赛车（那阵子没有赛马而是赛车，我想可能是因为马鐙还没发明吧）。

总之，古罗马人并不担忧灵魂是否得救，更不兴像中世纪那些苦修士一样，相信生活的艰辛程度与道德完善成正相关。人家讲究的是现实享受，尽情寻欢作乐。在这点上我看与现代西方世界毫无不同。实际上，什么赛马、赛车、竞技体育等等，完全就是从古罗马传下来的，只是去掉了残忍气息而已。即使如此，哪怕是今日也照样有拳击比赛，冠军们不是早卒，就是因头部屡屡受伤而患病。

要享乐，当然就要有物质基础，而这就是帝国的意义所在——它保障了和平与秩序，使得地中海世界免受野蛮人、海盗、山贼的无穷无尽的抢夺攻杀。名将庞贝只花了几个月就彻底清除了地中海的海盗，海运从此畅通无阻。超前发达的国道网保障了物流顺畅，工商业因而蒸蒸日上。先是从谷仓西西里、后来从埃及运来的大量廉价小麦使得意大利境内粮价暴跌，农民被迫改种葡萄、橄榄等经济作物，或是改行去生产精致的陶器、珠宝等奢侈品谋求更高的利润。这结果便是最初的“全球化”，国际之间首次实现了经济分工。

所以，纵观罗马帝国早中期的历史，不能不说它代表的生活方式与今日西方生活方式十分相似。如果罗马帝国的生活方式未被打断而一直延续下来，今日的世界可能要更先进千多年（当然，这是以科技发达、经济繁荣为指标而言）。

然而这文明生活方式却突兀地中断了。随着基督教变成罗马帝国的国教，蛮族入侵导致西罗马帝国最终灭亡，欧洲迅速堕入黑暗。前人早已掌握的哲学、科学、技术、文化等诸多知识被彻底遗忘，公共设施诸如神庙、竞技场、会堂、图书馆、体育馆等等变成了采石场，能用的石料都被教会和领主们拆去盖教堂或是城堡。国道网被忽略、荒废乃至破坏，高架水道因失去维修而淤塞，之所以还有部分桥梁能幸存下来，不过是因为领主们要利用它来收过桥费（例如上述“恶魔桥”的水道被完全废弃，而人行桥则保留下来，因为它成了当地贵族的财源）。

文明人于是突兀地跌回了野蛮状态。社会的政治、经济、科技文化、艺术出现了骇人的全面倒退，就连人的外表也回归了丛林。直至18世纪前，欧洲人都还又脏又臭，从原来使用清洁方便的自来水又改去井里河里打水，甭说洗澡，就连洗脸的习惯都没有。出恭就跟近代中国人一样，就在大街上。哪怕是王宫也没有室内厕所，以致去赴宴的达官贵人们必须练就忍尿功。那时的欧洲与古罗马之间的差距，与人猿星球与人类世界之间恐怕也差不多。

您说这可怕的文明毁灭究竟是怎样造成的？我原来认同史学大家爱德华·吉本，认为那完全是基督教作的孽：教会就跟《人猿星球》上的Dr Zaius一样，为了私利摧毁了既有文明成果，千方百计压制科学技术知识的传播，但自从看了顾准先生有关“帝国主义”的论述后又有了些新的想法。最近马上要去旅游，没功夫写文章了，这个问题就留给有兴趣的读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