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荒诞世界的精神解剖图

作者:石头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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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读《黄泥街》的诸多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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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读《黄泥街》,倒也不算奇怪。长沙有条黄泥街,是书商云集之地,我当然光临过。而残雪写的《黄泥街》,是一个虚拟的空间,一个封闭而荒诞的世界,与现实中完全不搭界的。读过之后,认为是当代先锋文学的代表作,感觉它传承鲁迅先生《狂人日记》的文学传统,文中也有卡夫卡的影子,比如《黄泥街》中有两个似是而非的人物——王子光、王四麻,我联想到《城堡》里的K先生,这并非没来由。

这次重读,这种感觉至今没有变化。

经典众多,要重读《黄泥街》,虽然是残雪出道之作,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它亦如2025年匈牙利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家拉斯洛的《撒旦探戈》那样的处女作,皆出手不凡,在寻找中国作家出道即产生影响,残雪是个标志性人物,我被触动,唤醒《黄泥街》记忆重读她的处女之作,想到前年读的《黑暗地母的礼物》,可与她初期之作做个对比,这估计是原因之一再是残雪在海外的声誉,以及她一直被认为国内诺奖“陪榜率”最高的作家(不排除国内出版界和媒体乐此不疲把她作为话题),圈子中有人不时谈及残雪,会用一种知音难觅的口气加一句,读残雪是有门槛的,确实如此,有位与残雪交好的作家曾说,当今懂残雪小说的两个半人——一个是她本人,一个是她的哥哥邓晓芒,还有半个人就是这位作家了。读到后边,无法分辨叙述的事件、人物、情节,更不说故事的起伏,甚至连脉络也失去了,完全浮光掠影意象,只能跟着感觉走。然而对于我来说,作为一个在暗夜之中茫然四顾摸索的写作者,需要了解各种文学流派,至少为我所参照借鉴有时我会为这种自觉探索和尝试而感动。再读,也想了解自己文学鉴赏能力是否有点长进。重读一部作品,居然要找如此多的理由,一个人如此拧巴,说明本人也够偏执的。

个人认为,读不读懂残雪是一回事,读不读残雪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作品对中国传统以及现当代文学皆具有颠覆性,这种独树一帜的探索性,皆是十分可贵的,值得学习和肯定的。她受到西方文学界的推崇,也足以说明她已经进入世界文学之林。

 

2.现实世界末日场景真实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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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街》是我们这个国度的“恶之花”。这个名词源于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诗歌代表作,我理解是放大内心之恶,开放恶之花,它是不是与《黄泥街》有同工异曲之妙。

看看残雪笔下的场景,天上的太阳,长年是昏黄的,像个挂在天上的一个球,没有日出之美,也难以让黄泥街人看到落日时的气势。别以为太阳没有能见度,就少了酷热,这里的房子,就像建在蒸笼锅里一样;太阳下的光景,一切都在腐烂之中发臭:的变质霉烂的冒着热气,渗出的黄水流到街道上;人们卖的水果全部都是烂的,即使是烂的,他们也吃不起;太阳出来时,家家户户争先恐后烂鱼晾晒空气中混合进恶臭,长年被捂着人体周身弥漫的体臭,加之百岁老头小腿上溃烂流脓,同样连卖猪肉者背上烂出的洞孔能流出猪油来——这种腐烂达到何种程度呢?人被化成血水,如果邮政车停在黄泥街半个钟头,也会烂掉一个轮子。

酷热之下与之对应的还有一个极端,它一旦陷入了雨季,就会落它个七七四十九天无法收场,那雨常年飘落下来的墨黑灰屑咸腥如汗的黑雨,缺少地下管道的循环,无法疏通,积在街上汇成污秽肮脏的人们习惯把什么都往这河道里扔,连将死的老人,用破絮一裹“扑通”一下扔进去,死猫死狗死婴的浮尸水中漂浮。

所住在低矮破旧的房子里,绿头苍蝇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遮天蔽日的蚊虫汹涌而来,肥硕的蟑螂随处可见,蛞蝓(鼻涕虫)在墙壁上灶台上所有爬行处留下晶莹透亮的痕迹。屋顶温热腥臭的茅草随时掉下来,家里发霉房梁屋顶长满的黑色毒蘑菇。黄泥街的天气比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马孔多的暴雨更让人恐惧。

这里的人与外界隔绝,有人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一步,尽管城市近在咫尺,他们也难得迈出一步,成了一个对外隔绝的孤岛,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

黄泥街最值得炫耀之处,即作家多次提及过一个S机械厂,厂里有五六百人,我们难以听到机器轰鸣声,他们除了陷入没完没了的学习和汇报外,再就是习惯昏睡,最后落到实处就是生产钢球,这些钢球用于什么,没人会关心,大概是一种计划经济时代的指标需要完成。

黄泥街的人不管多么酷热,都要穿着棉袄,戴着帽子。使我想到从前小镇上用自行车驮着箱子卖冰棒的人,用厚棉衣包裹冰棒,使它不容易融化。这些居民是不是认定厚衣物,可以抵御污染就不得而知了,或者怕被暴眼的剃头匠割去了耳朵,就这样沤着捂着,于是有的人肚子烂了洞,流出脓血之水,所有人的躯体浑身上下成了细菌和蚊虫繁殖的场所,大部分人都长着一双烂红眼,眼药水特别畅销,当然也有人发明了屋檐水可治眼疾,这要等天落雨。

黄泥街的人只要等雨一停下来,便像一只只老鼠从黑洞孔的破房子钻出来了,三五成群,发出“吱吱”之语。黄泥街在这种恶劣天气和环境中,是植物动生长的天堂,更是真菌类的植物绝妙之地。有家屋顶床底下养仙人掌,有人厨房里长出了柚子树,至于黑色的各种形态的无法食用蘑菇随处可见倒挂在房梁屋顶的蝙蝠与人和谐相处,墙体上成了壁虎根据地更有甚者一群老鼠围攻并咬死猫。至于蛇鼠蚊蝇,蛆虫蚂蚁,还有水中的蚂蝗随时爬到人体吮吸,蜥蜴更是不期而遇,一些古怪生物的出现让人麻木到视而不见。

人的日常就是吃喝拉撒,他们长年生活在肮脏不堪的环境之中,加之厕所太少,街道被淹,住在阁楼上的人们,便把地板挖个洞,就这样拉屎撒尿,人人是一个个病原体——拉肚子、溃烂生,身体上流着脓血水,生蛆长虫,感染的伤口灿若桃花,长疖子就是平常之事;长久浸泡人体变异到许多人脚上竟然出了鸡爪子

他们的饮食千奇百怪,试举一例,作者这样描述:“齐婆踱过来,踱过去,将铁门弄得响个不停。有时又忽然大步流星,窜到一个没人的黑角落里,睁大了老眼瞄来瞄去。瞄过之后,发现没人,就跪下去大啃一顿泥巴,嚼得满嘴泥沙,吱吱嘎嘎地响。”齐婆的行为倒不算怪异,宋婆捕捉到蝇子了,除掉它的绿头,剪掉它的翅膀,放在锅里炒着吃,尽管她的男人用尽各种办法制止,她还是乐此不疲。张灭资吃了水中漂浮的瘟鸡,一命呜呼。有人双脚踩踏蟑螂,积成厚厚一层,而那些生吞活剥蟑螂之人,更是家常便饭了,原本出现在阴暗潮湿之地的鼻涕虫,纷纷挤占着人们的生存空间,这一切就是黄泥街人的生活常态。

这是不是一幅立体的“恶之花”图景,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作者有意让我们吃不下饭恶心的描写,在我看来,残雪用一种写实主义的手法,放大展示的这个现实世界,看着荒诞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当这些文字呈现在我眼前时,我脑海里回忆起幼年在故乡的场景,春夏之际,一场场的豪雨瓢泼桶倒下着,整个湾台淹在洪水中,最初雨水清澈,幼年的孩儿拿着簸箕渔具就在家中厅堂捉鱼,哪知几个时辰过后,屋前房后的茅厕沤成沼气,湾中四周的垃圾场在雨水中漂浮,死鱼死猫死狗尸身上叮满嗡嗡乱飞的绿头苍蝇,整个湾台弥漫着腥臭难闻的气味。

长大了,到城市里工作,走到十余分钟就是一个著名城中湖,早年尚可在此畅游,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里成了城市的下水道,湖水浑浊,白色垃圾障眼在湖中沉浮,而一些动物尸体随处可见,在湖边行走的人们,皆是掩鼻而过。有一日早上我路过时,一具死尸肚皮鼓胀,手脚四肢朝天,像在呐喊又像有冤要伸。还有一些离湖不远的城中村,人流汹涌,各种吃食的香味掩盖不住污秽之气,疯狂赚钱的小商小贩,从凌晨忙碌到夜深,汤料中浮动着蟑螂身影,老鼠大白天在人缝里觅食,一幅幅末日的饕餮景象,在脑海里晃动,没有节制,也无法管控,它与作者笔下的黄泥街半斤八两的差别。

我们人类是一种极强的适应性动物,这叫“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3.集体谵妄中的人性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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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不堪的环境之中,加上许多应时的背景,构成了黄泥街一道特殊的风景。

黄泥街的人们一直处在“政治挂帅”之中,强调思想觉悟要不断地提高,和政治面貌清白,被一场接一场的运动,怀疑、调查、逮捕,上级下发指示,群众定期向上汇报思想,以及敏感之人莫名其妙的失踪,和似是而非被牵扯出来的人和事,所有人在污秽的环境中呈现出病态的亢奋。整篇《黄泥街》中,不断穿插着许多时代特定时期的用语“百万人头落地”“狠抓党内一小撮”“张灭资”“目前形势好得很”“委员会”“革命老区根据地”“领会上级精神”“社论学习”“有一个黑影,同志们不要大意”“《闪闪红星》”……之类用词,看似荒谬,实则是一种现实的映射。

《黄泥街》没有主角,杨三癫子、老郁、区长、齐婆、王厂长、李大婆、朱干事、胡三老头、王九婆、齐四爷、隔壁宋家、造反派……居民共同构成“荒诞的主体”,人物跳跃性的进入或没来由消失,似乎作者着力制造这样一种碎片化的效果,怪异的行为与心理暗藏多重隐喻精神状态的扭曲与瘫痪,人们热衷于沉迷毫无意义的“研究”争论“王子光是人还是东西,他是否存在”“王四麻是谁?他是区长?还是流窜犯?大小便随处可见,把张灭资的空屋子当成茅厕,无所顾忌地拉屎撒尿,却热议厕所拆迁、垃圾站治理,只能是永远停留在泛泛的空谈之中并无实际动作,人与人之间彼此抵防、警觉。这种在时代大潮里的变奏,隐喻着一个黄泥街人这个群体在困境中的无力突围。

还有一个特点,个个噩梦连连,人人被凶兆梦境缠绕,各色人等皆热衷梦呓,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散播恐惧,将潜意识焦虑转化为集体绝望之情作者这种书写就是一种“黑暗灵魂的舞蹈”,在无望之中暴露被理性压抑的真实创伤。

所有人表现出的淡然与冷漠,便是这个现实世界的真实写照,宋婆将父亲的尸体塞进纸箱抛入河中,只是留下水花一溅,居民对下水道的惨叫、防空洞的躲藏,被割下耳朵失去听力同样习以为常;动则以一句口号定人生死,抓住小偷,捆绑吊打以私刑则成为所谓“正义”的替代品。死亡在这里失去重量,就是残雪笔下“狞厉的抒情”——不渲染悲伤,让人窥见伤痕,只展现死亡的卑贱与恐怖。

当烂果都成为奢侈品,道德便沦为生存的牺牲品。居民们吃瘟鸡、捕蝇子的行为,实则是极端环境下人性的异化标本。

“王子光”作为《黄泥街》的核心谜团,他却是在作者笔下真实地出现过,然而在居民口中,变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有人说他就像圣经·创世纪》中“要有光”的隐喻,绝望之中,所有人找不到那束光,这个是否存在的人物成为黄泥街人群体谵妄的载体,暗合特殊历史时期的谣言与猜忌。

机械厂的钢球,是否呈现出历史的硬度;堆积如山的垃圾,是不是现实的腐殖体;黑雨里的浮尸,更像是人性的变异。多种意象交织“历史沉重与现实腐败”的隐喻,我们分析,它使黄泥街成为中下层阶级精神困境的象征。

 

4.我对隐喻同样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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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幼年,有次我的外婆被戴着高帽游街批斗之后,昏死两天两夜醒来,她讲起一个巨大的龙船把她接走,“前面有洋鼓洋号开路”(我清楚记得这个表述)。过后,她不断重复讲着这个故事,有次我听她说,她在少年时便做这个龙船之梦,对我深深地触动,是我以她为原型创作的重要契机。我在《四十岁的一对指甲》里反复呈现这艘龙船,它是不是驶往了天国,我实在不甚清晰它是隐喻什么?倒是不少读者对它做过解读。《云梦泽》中那个湖滨酒店的尤老板(连着他的姓也少龙一撇),是一条失去水源正在修炼蛟龙,因为云梦古泽干涸,一时无法回归向往的天空,不得已只好化为人身。它被隐喻为大自然的杰出代表,当人们肆意妄为破坏自然环境时,它与人抗争之时,从未停止反抗。在《丢失了的城池》三部曲首部《绣船一号与雄起城》中,水上丽春院隐喻着原始生命力被资本和权力规训扭曲的过程;在第二部《无影人与雄起跃进城》中无影人组织,隐喻着对激进理想主义与权力哲学的深刻反思;在第三部《小妖精·影与雄起实验城》中,将视角聚焦于社会转型期的乱象、技术异化与个体挣扎将科研引向乌托邦式歧途的荒唐实践,以及金搭子荒诞却深刻的“城市毛病学”,隐喻着对科学规律的僭越和民众对时代变迁不适的精神焦虑。

在构思时,我未必清晰这些意象到底隐喻着什么?我想构思是一回事,创作又是另一回事,相信创作的成败,还是要跟着感觉走,只是无法像残雪这样走得过于遥远。

我更注意到《黄泥街》的创作,鲜明体现了其文学特质,即借鉴西方后现代手法,以碎片化叙事、超现实意象剖开心理深层结构。如“焚尸炉烟灰像雨飘落”“死鼠在地面腐烂”等句子,将丑恶与诗意并置,这同时了波德莱尔“恶之花”文学传统。

一个成功的作家,立意定会高远深厚的,它在上的“民族寓言”黄泥街的封闭性对应“沉睡的中国”的一种象征性的表达,居民的麻木不仁更是呼应着鲁迅先生国民性”的批判。曾有评论家指出,小说对红色运动记忆的变形处理,与西方现代派技巧结合,使其当仁不让地成为先锋文学的里程碑。

在重新阅读《黄泥街》时,网络上有一篇文章杨林老谢《老实说,残雪根本代表不了东方文学去争诺贝尔文学奖》的文章,引发读者的热议,残雪早已成了一个话题,时不时被人勾起来。在我看来,她能不能代表东方文学,应该是个伪命题。从她的文字里读到我幼年许多熟悉的肮脏的场景,那些漂浮的死尸,蟑螂、鼻涕虫、绿头苍蝇、蚊子,茅坑、粪桶,这就够了。

我曾向一位文学教授表述过一个观点,残雪是用西方文学流派之瓶,试图装现、当代几十年社会变迁时代“混合”之酒。她的文本读来让人不适甚至很不舒服,有时要硬着头皮去了解,意象过多,支离破碎,漂浮的灵魂梦呓。还有一个短板,就是无法回避地重复自己。然而真正读进去时,也有一些感觉,耐人咀嚼,意象独特

不管是村上春树,还是残雪,都是我注意的作家,也认真拜读过他们的大作,这些年来一直追踪诺奖之作,就有一条,在同一领域勇于探索,敢于突破,并卓有建树,就达到获评奖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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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年11月12日星期三  法兰克福美茵河畔40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