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一名小学生眼里的“文革”
后天就是5月7号,这个日子将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
1966年的5月7日,毛泽东在审阅一份来自军委的报告后写下一段批示返至林彪处,这就是著名的《五·七指示》。其中针对学生的批示称: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这段话在当时作为最高指示,自然如圣旨一般被顶礼膜拜,在全中国广为流传,甚至几乎人人都可以背诵。它对当时的学生,包括所有的大、中、小学生影响深远。从此,正常的教育被终止,原有的教学秩序被摧毁,无数学生在一片狂热的运动下被裹挟进一场由毛亲自打造的巨大的“共产主义试验”里。在这场试验中,人人都早已失去了自我,进而沦为螺丝钉、试验品,若论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当年的亲历者才能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深刻体会。
此时正值文革前夕,我刚进入小学不久。
1966年5月至8月,随着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的发布,“文革”正式开始,以批“三家村”为开端的大批判风潮涌起,接着便是鼓励学生起来造反,“造反有理”嘛!6月中旬,北京市率先出现学生串联、批判教师、贴大字报的情况,中学开始出现了系统性的停课。直到8月18日毛第一次接见红卫兵,进一步鼓舞了学生的革命行动,红卫兵运动开始席卷全国。全国范围内的中学、大专院校几乎全面停课,学生转向“破四旧”、“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串联”等活动。1968年8月,波及全国的“停课闹革命”达到高潮。
我所在的北京十一学校,一夜之间便从培养共产主义的接班人跌下“神坛”,成了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温床、“联动”的黑窝。学校因此被砸,老师被批斗、抄家。
几乎所有小学生在家“赋闲”一年有余,学校回不去,家长们又忙着搞运动,终日无所事事,又无人监管,于是乎这帮停课在家的孩子索性混迹于社会,跟着一帮大孩子屁股后面“裹乱”。
毛终于发现了问题。
1967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出《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说停就停,说复就复,“收放自如”,可见由来已久。
大约一年后,北京开始实行“按片招生”、“就近入学”政策,其直接指导文件是《北京市革委会关于1968年中小学招生工作的意见》(1968年8月),之后全国陆续跟进。
所谓的“就近入学”,标志着中小学招生制度的重大变革,即:由考试选拔制转变为“划片、就近、免试”入学。当然,这政策的背后有着明确的政治导向,旨在破除“升学主义”、“唯分数论”等所谓的旧教育制度,同时打破原有的“重点学校”体制,推动教育的“阶级斗争化”和“平民化”,以及“工农子弟”优先招生等。
也就是说,虽然已经复课,但革命仍然要“闹”,美其名曰:“教育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
自此告别了十一学校,被就近分配到胡同里的一所小学,“贵族”破落,贬为“庶民”。
记得当时小学里也到处弥漫着“批判资产阶级”和斗争“黑五类”的紧张气氛。也许是因为来自“十一学校”,“素质”养成略高,一进校就被当时的班主任看重,于是委以重任:每天在讲台前带领全班同学学习毛语录,还有“老三篇”,一本小红书当时被我背得滚瓜烂熟,许多“警句”至今还能脱口而出。
以现在的眼光看,当时的班主任是位20岁上下的姑娘,大约是师范才毕业,圆脸,两条长辫子,模样端正,但常常一脸严肃,偶尔遇到班里出现不开心的事,她会急得满脸通红。她拿我当作班里的好学生,成了可供大家学习的榜样。
最夸张的是,1968年,正是全国范围内“踢开党委闹革命”、“夺权”、成立“革命委员会”的高峰年。当时学校讲究的是:“革委会”一律采用工宣队、老师、学生“三结合”的管理模式,所以校领导班子里必须得有学生代表。结果阴差阳错,或许因为班主任的极力推荐,当时才小学二年级的我忽然就成了“革委会”领导班子的成员。当时全校召开“革委会”成立大会,同时“向毛主席报喜”,规模自然不能小,除了全校人员,全体家长也被邀请到现场观摩。当时坐在台下的姥姥一眼就看见我赫然端坐于台上,于是大惊,回家后忙问我是怎么回事?其实来龙去脉我也被蒙在鼓里,只是在会前简单向我交代了几句而已。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小学期间,最让我无法忘记的事有二:
第一件是全校批斗老师的一幕。当时我们班主任因事请假一段时间,由一位瘦瘦的女老师代理班主任,她长得清秀自然,戴一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显得温文尔雅、知性十足。一天,学校通知全体学生和教职员工都去大操场开大会,没有提前通知内容,于是班主任带领我们来到操场,按顺序入场坐下,她则坐在整个班级的后面,便于关照自己的学生。
会议开始,就在所以人都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台上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把现行反革命、资本家的孝子贤孙XXX压上来!”刹那间我即刻反应,那不是我们班主任吗?扭头回看老师,她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吓坏了,惊恐之间,手足无措,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此刻已有几名男老师走到她的面前,喝令她站起来,并将她双手做反绑状一路压上台去。接下来的批判发言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台上被“喷气式”压弯了腰的女老师,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和善可亲,她偶尔抬起倔强的头,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但在我当时的眼里,那分明是一张“可憎恶”的脸!谁叫她是“现行反革命”呢?谁叫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呢?
这,就是宣传洗脑的力量,特别是面对一批尚未完全涉世的孩子!好人与坏人之间,全凭一句话,整个乾坤便颠倒过去,心中硕果仅存的唯有仇恨,而且“仇恨入心要发芽”(样板戏《红灯记》中铁梅语)……
说到第二件,则与我间接有关。那是一次在我们班级召开的批斗会,批斗的对象是一位任课老师。她年龄较大,一头花白的短发,样子与一位慈祥的大妈无异。那次批斗会班主任指定由我主持,但所有的批斗策划、会议程序和批斗发言都由学校其他老师们包揽,我只需照本宣科就行。座位上的同学更是一头雾水,只有旁观的份。
我至今仍然想不起那场批斗会怎么就发生了呢?似乎没有任何前兆,只记得当根据议程宣布“将地主婆XXX押上来”时,门外早已准备就绪的一众人气势汹汹,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是被左右两人押送的那位老教师。随着押解到位,口号声随即响起,无非是“打倒XXX”、“XXX不投降就叫她灭亡”之类的狠话。接下来的批斗方式则是批判发言夹杂着无休止的质问,质问者厉声喝斥,老教师的回答如蚊声般小心翼翼,于是又招致更大的愤怒......那次批斗时间不长,后听说是因为那位老教师患有多种疾病,怕时间长了会出意外。
这是我在小学二年级亲身经历的“文革”,荒谬加荒诞。但它竟然就是那样大模大样、理直气壮地发生了,而且在很长时间里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见当时中毒之深!
十几年后再回故地,那间小学校早已改作它用。老师们也早已不知去向。惆怅之余,内心惟感内疚的,是当年那两位被无情批斗的老师。而她们当时面对的,是一群让她们倍感操心、却又糊里糊涂、乳臭未干的孩子。不知她们当时作何感想?
倘若有机会再见到她们,一定会怀着深深的忏悔之心向她们真诚地道歉!请求她们的宽恕。
回想起来,当年的我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布,可其实看去,更像是小丑,遭人耻笑。
当年有记者采访民间学者、蜀人王康时问他:“当年你含冤入狱多年,如今想来究竟是谁的错?”
王康沉思片刻答:“是时代的错误。”
也许当年王康如此作答,或有难言之隐。然而,倘若只将错误归咎于时代,却不愿反省、不敢反省,或没有能力反省是谁人、又如何打造了那样的时代,这样的反思至少是浅薄的,而且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