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之间——读《惜别》
之所以会读《惜别》,是因为两个原因:
一是知道止庵之名。二是因为该书台湾版的封面设计:一大片的黄色中,两三撮黑色的汉字,彷佛漫山遍野的黄土地中人类留下一些稀疏的脚印似的。
止庵,根据网络上的信息,原名王进文,生于1959年。我第一次读到他的文字,是十多年前读的《周作人传》。当时对他就颇有好感。
然而成年人是不容易迷信的,一个人某本书写得好,我未必会想看他所有的书。谁知道他是不是那类只写出过一本好书的作者呢?
这样看来,台湾出版社《惜别》一书的封面设计或许是我决定把此书搬回家的更重要的因素。谁说艺术无用的?《惜别》的书籍装帧设计艺术对我很有用。
这本书领回家之后在我的书架上放了几天。那天第一次读它,碰巧是一故友的忌辰。
我不是有神论者,顶多算是不可知论者。然而也不禁想:遇见《惜别》的缘分真的很奇妙。
《惜别》简单地说是关于止庵母亲生重病而亡故之后作者的绵绵思绪。其中有与作者母亲有关的一切细节,作者因母亲的病故而产生的关于生与死的种种思考,包括个人的、一般的、社会的、哲学的,等等。
虽然大家都知道:人皆有一死。许多人拜中国文化之赐,听说过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高论。然而具体的死亡,特别是活生生的亲友之死亡,依然对我们每个人有强烈的震撼。
对止庵而言,母亲的病逝是一个大事件。在《惜别》出版之前,那只是对于止庵及其亲友而言的大事件。在《惜别》出版之后,对于该书读者中的一部分人也成了大事件。
王羲之在其《兰亭集序》中说,“死生亦大矣”,感叹死亡对人的冲击(大事件)。可谓万古同悲。
跳脱一点,老子、庄子都想方设法消解这一冲击,不论是“天地不仁”,还是“齐死生“之论。大家比较熟悉的苏东坡在其《赤壁赋》中也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归结为“变者”“不变者”的两个视角,接近了老庄的天地大视野,抹去了个体的死亡引发的悲慨……
想象中的死亡,陌生人的死亡,远方的个人的死亡……对于个体的冲击有限,大约是因为其抽象、远距离之故。
亲友的死亡则大不同。因为熟悉与切近,你对于那亲友有许多的记忆、想法、感知,你知道且记得和那人互动的诸多细节,你们的生活有许多交织纠缠的部分:共享的时空与经验、共有的烦恼与痛苦……而死亡的到来颠覆了生者对生活的基本预期:一切如常。
一切不再如常,当某一亲友离开了人世。
止庵在母亲病故之后依然时常梦到母亲,他清点母亲的遗物、阅读母亲的日记、书信、回忆录、甚至观看母亲生前看过的影碟、造访母亲生前足迹所至、照料母亲的花草盆栽……乃至最终写出《惜别》一书。
止庵和母亲的关系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九月怀胎、一朝分娩。血光之灾的”母难“之后,母子才得相见。然而他看着母亲衰老,特别是最后三数年的病与死,可谓”别亦难“。
因为难,所以惜之。
所以他不厌其烦地记录下来那些和母亲有关的种种细节。因为在具体的物件、个人身上,似乎残留着母亲的身影。通过这种书写,止庵在想象中复活了母亲。
从《惜别》看,止庵与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少,尤其是去世前那几年。他和母亲许许多多朝夕相处,因此也有了海量的细节可以回忆与记录。
而一年多前去世的故人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可惜,他为我留下的细节实在有限。一年前正当壮年的他遽然离世。我们虽在社交媒体上遥遥注目,偶尔简短交谈,却彼此都想不到这友情的终点飞速到来。武汉肺炎疫情前,我们还见了一面的。但谁都没想到:那竟然是我俩最后一次会面。
尼采说: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无法预知未来。诚哉斯言。
止庵如果能够预知母亲的未来,这本《惜别》或许不会存在。我的故友如能预知自己的未来,那一次我们的会面当有绝大不同。我如果能预知好友的死亡日期,那一次的会面绝不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面。
死冰冷地否定了任何可能。
对于死者,生的可能,生中的各种可能都被否定了。对于生者,新的与死者连接的可能被否定了。
止庵可以想象、回忆、做梦,收集整理母亲的遗物,甚至写成《惜别》这样一本书来纪念她。然而他与母亲真实的连接终止于她的死亡。想象的连接还在,在作者的头脑中、日记中、梦里、写作中、与他人的交谈中、《惜别》中……但真实的连接已经不可能了。
故友离世后,我写了多篇诗歌与散文祭奠他。在我的文字、想象中,他依然活着。然而与他见面的可能却不再有了。
而在未知的将来,当今日的生者也死去,当今日书写的文字也灰飞烟灭之后,死者是否再死了一回呢?
在我看来,《惜别》一书是止庵对死亡的一次反抗。让我联想到加缪对荒诞人生的反抗。死亡如果算作人生的一部分,那么也是荒诞的吧。
加缪认为:人生荒诞、无意义。于是反抗这无意义就成了人生的意义。加缪是个作家,他发生致命车祸而死的现场据说找到了他未完成的作品手稿。他笔耕不辍的事实是否暗示了:写作是他对荒诞人生的反抗?
在《惜别》中,止庵母亲在临终前陷于“老病”的困境中的内心世界,从她自己的行动、书信、日记中表现出来,颇为感人。死亡对人最大的考验或许不是死亡这一事件本身,而是死者生前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即将消失的生命的思考。
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恐惧,这两者大约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也是几乎所有人都无法逃避的诅咒。止庵的母亲得了癌症,其治疗的过程让她得以充分体会这两种人生的况味。我不知道那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几乎所有人,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故友是否深切体会过这两种状态。他的死那么突然,死前似乎毫无预兆。而他又正当盛年,死亡似乎还在遥远的地方。
壮年时突然死亡大约减少了“老病”带来的痛苦吧,那么是否也减少了预见死亡而抱有的对生的留恋与对死的恐惧呢?没能体会到那两种人生的况味,对故友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在思考生死问题的时候,头脑是容易混乱的。《惜别》引述了很多书、很多作家、哲人关于生死的思考。一位书友评价:”掉书袋“。然而我不觉得。
因为人的思考很少可以凭空而作。关于生死的大问题,古今中外的思考何其多哉!我们今人的思考大约难以跳出这个范围。如果古人的思考能够成为一种借鉴、一个出发点,帮助我们思考更深入一些,岂非善莫大焉?
阅读《惜别》,对我是一次关于生死的对话。止庵在与母亲、自己对话,也在与古往今来的诸多哲人、作家对话。阅读《惜别》的过程在我是与他们所有人的对话。
现在,当我写下这些文字,也是在与他们对话。而读到这些文字的网友也在参与关于生死的对话。
生与死之间,究竟是神秘的断裂还是奇迹般的延续?无人知晓。我们知道的只是:这二者互相否定对方,一个生命只能在两者之间选一种状态。
事实上,“选”的说法有误。生命体似乎对于生或死都没有选择的权利。生与死都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事件。生与死只是不断发生着,寻常而神秘。
《惜别》以冷静的笔触、克制的叙述,让我们得以好好审视一个人的生病与死亡,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这一思考有时是轻快的,更多的时候是沉重的,然而作者克制的笔触让人感到平静,陷入深思。没有廉价的煽情,充满了丰富的细节、有意义的片段,和让人思考的议论。《惜别》让我读来有“无法自拔”“陷进去”的感觉。我未必同意作者的所有看法,却无法不对其中的某些叙述感同身受。
好久没有感受到读完一本书沉重与愉悦同时并存的状态。《惜别》让我感受到的了。
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死亡作为人生(唯一?)的大事件,值得我们所有人的认真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