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喜儒:“二月二”想念理发馆
陈喜儒:“二月二”想念理发馆
我小时候“护头”,每次理发,家长都绞尽脑汁,威胁利诱,说只要我不作,就给我
买糖、买玩具,买猪肉馅饼、牛肉包子,但一披上那白色围布,我就又蹬又踹,又哭
又叫,闹得鸡飞狗跳。父亲把我摁在椅子上,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为我理发的
师傅也是手忙脚乱,心惊肉跳,但越紧张越出错,不是推子夹了头发,就是剪子碰了
皮肉,疼得我鬼哭狼嚎。
但是,不管我怎样折腾,头发照长不误,过三四个月,头上乱蓬蓬一团,像个鸡窝,
男女难辨,常引来怪异的目光,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寒碜,终于明白剃头是必须的,
于是不再反抗,乖乖就范。上小学前,我理发就不用父母操心了,要一毛钱,自己
去。有时坐在板凳上排队,理发师对那哭天抹泪的小男孩说,你看人家小哥哥,自己
来理,你看你,叫大人领着,还狂呼乱叫,多丢人。我虽然有几分得意,但又有点心
虚,因为我也曾拼命挣扎过。
那时县城里有三四家剃头棚,或叫理发店,分布在市场周围,而且都是前店后家,剃
头师傅都是男的。我常去的那家姓彭,不仅人和气,技术好,还懂点医术,能治跌打
损伤。谁下巴、肩膀脱臼,他给揉巴揉巴就好了。后来公私合营,理发匠集中在一
起,成立国营理发馆,铺面大了,新添了五六张很漂亮的白铁架黑皮面理发躺椅,师
傅和学徒,总共有十来个人。师傅理发,刮脸,喝茶,徒弟烧水,扫地,把用过的毛
巾洗净,放在蒸锅中消毒,给师傅们打下手。县城不大,彼此都认识,知根知底,而
且不少沾亲带故,所以师傅们手不停,嘴也不闲着,什么家长里短,趣事逸闻,物价
民情,天文地理,滔滔不绝,俨然小城新闻中心。那时的理发师,不知为什么,一律
穿医生的白大褂,而且胸前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插着剃刀、梳子、香烟、打火机,还
有一支钢笔。儿童对医生向来无好感,一看到他们,就想起打针种牛痘,出于动物自
我保护的本能,紧张恐惧,想方设法逃逸。如果理发师不穿白大褂,估摸会减轻儿童
的心理恐惧,护头的孩子会少些。
那时没有电动推子、吹风机等现代化工具,理发师用推子、剪刀理发,用剃刀刮脸,
修眉,用小剪子剪鼻毛、耳毛,用一个精巧的掏耳勺清理耳朵。
剃刀必须保持锋利,所以在师傅手边吊着一根长条帆布,或长条皮革,用以磨刀。刮
脸时,脸上有油,刀刃沾油就不快了,必须在帆布上磨一磨,钢一钢,翻擦几下,才
能锋利如初。有一道工序,叫打扑,实际上是按摩,理发师用两只手,拉拉耳朵,揉
揉肩膀,拔拔脖子,从头到脚敲打一遍,血脉畅通,遍体通泰,舒服之极,甚至有人
打起鼾来。但这是给成年人服务的项目,没有小孩的份儿。一毛钱,洗洗理理就走
人,而且那漂亮的理发椅也不给我们坐,说我们人小,坐在那椅子上人就没了,没法
理。其实我心里特别想尝尝坐在那又大又漂亮的理发椅上的滋味,但一直没机会,直
到上了中学,才算“多年媳妇熬成了婆”,自然升格为理发椅顾客。可惜的是,那理
发椅用了多年,已经不像刚买来时那样好看了,但还是比那把木椅格高,舒服多了。
我第一次刮脸,是上高中时,当时唇上唇下已长出一层毛茸茸的髭须,虽然柔细,但
已成片。同学说,千万不能刮,否则会疯长,又黑又硬,胡子拉碴,很难看。理发师
问我刮不刮脸时,我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说刮吧。于是师傅把椅子放倒,用毛刷,在
脸上涂满肥皂,打出泡沫,然后拿出一条热毛巾,在空中甩几下,散散热,用手试试
温度合适了,再盖在脸上,闷个四五分钟,掀开毛巾一角,用剃刀刮脸。他的刀极锋
利,所到之处,纤毫不剩,皮肤干净光洁。而且手法娴熟,刀刀相接,不留死角。刮
到耳朵眼处,他刀尖轻轻一转,嚓的一声,耳毛一扫而光。我是“处女刮”,师傅很
认真,把我的脸仔仔细细刮了一遍,额头、眼皮、耳垂、鬓角、脖子后面的汗毛,都
刮得干干净净。他一边刮,一边用手指轻轻摸摸是否平整,如果不满意,再补几刀。
闭着眼晴,听剃刀在脸上走动的嚓嚓声,那个痛快,那个舒服,无以言表,而且有一
种庄严的仪式感:从即日起,我就是真正的成年男子了!
据说中国古代,虽有专门为贵族梳理头发的工匠,但没有理发一词,因《孝经》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剃剪头发,视为不孝,所以不管男
女,都留长发,沐发梳栉,挽髻于头顶。梳理头发的匠人,称为待诏、镊工、剃工,
俗称梳头匠、剃头匠等。《诗经·小雅·采绿》有句曰“予发曲局,薄言归沐”,就
是描写留守夫人想到丈夫要回来了,头发凌乱,快回家沐栉、打扮一番。在唐之前,
中国人的发型,均为束发,盘在头上,整洁卫生美观。后来佛教盛行,和尚和尼姑剃
发,以除去烦恼,六根清净,修身养性。满人入关,一律剃发留辫,中国剃头业由此
形成规模。1843年上海开埠,西洋人把先进的理发烫发技术工具传入上海,上海理发
业兴旺发达起来,辐射全国。
日本的古代发式,虽也受中国文化风气的影响,但毕竟诞生于岛国风俗习惯传统审美
之中,样式奇特高古,繁琐复杂。比如女人发型有:束发、垂发、大垂发、尼削、鬓
削、唐轮、岛田髻、高岛髻、兵库髻、胜山髻、笄髻等等。男式有美良豆、总角、一
髻、茶筅髻、月代头(有若众髻、二折髻、角前发三种)、本多髻、银杏髺(有大、
小、普通三种)、丁髻等等。我们在日本电影中看到的那些武士们,把中间和前面的
头发刮干净,留下周围的,再编成小髻子,粘在头顶正中间,就是所谓的月代头。
西洋理发技术传入日本似乎晚些。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于1871年发布断发令,明治
天皇率先垂范,剪了头发。发布断发令的当年,东京才开了第一家新式理发馆,名为
川名床,并开始用三色转筒灯为标志。为了鼓励断发,明治政府对以前的结发屋课以
税金,而新式理发馆免税。
据说,中世纪时,西方认为人生病是体内各种元素不平衡所致,只要引出多余的元素
就可恢复健康,因而欧洲人认为放血是康复之始,但正统医生认为这是雕虫小技,不
屑一顾,就委托理发师来做。1540年英王批准成立理发师外科医师联合会,理发师正
式打出外科医生招牌,并确定用三色柱为标志:红色代表动脉,蓝色代表静脉,白色
代表纱布。1745年,英王乔治二世敇令成立外科医学会,外科与理发师分道扬镳,但
三色柱却沿用下来。还有一种传说: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位重要的革命领袖在理发师
掩护下得以脱身,革命胜利后为表彰其功绩,特许以法国国旗红白蓝为其标志,后逐
渐演化为转筒灯,成为全世界理发店的标志。但法国大革命发生在1789年,英国三色
柱其时已用了二百多年,始于法国似乎有点不靠谱,孰对孰错,有待专家考证。
如今传统的理发馆已难寻觅,而发廊、发屋、美容舍、美发厅、发艺工作室、发艺造
型中心遍地开花,其中的理发师、造型师、美容师都是穿着入时,发型标新立异,言
语时尚的年轻人,问他们会不会刮脸,有的根本听不懂,不知刮脸为何物,有的虽听
说过,但没见过,更没学过,没有这项服务。究其原因,一是刮脸技术较难,手里一
把利刀,一不小心会拉口出血,因此剃刀要严格消毒;二是嫌脏,嫌累,嫌麻烦,嫌
不赚钱;三是各种电动剃须刀,应有尽有,自己处理更卫生方便安全。正因此,刮脸
等手艺面临失传的危险,那种惬意和快感,也将随之消失。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多体验几次刮脸的快感,但询问多处,都没有这项服务,悻悻而
归。有一次在东邻日本采访,却有意外发现。在日本城市理发,与中国差不多,多用
电动工具,而且更先进,连清理头发茬子也用机器,呼呼一吸,干干净净。但在农
村,还有一些传统的理发馆。我去的那家,门脸不大,但窗明几净,一位六七十岁的
老师傅,正在如醉如痴地看电视中的大相扑。他看到我,马上回到工作状态,按照程
序,一丝不苟地开始操作。我看他每一个动作都很标准到位,显然受过严格训练,就
问他跟谁学的。他说父亲。这个铺子已经有一百多年,一代一代传下来。还说现在想
当理发师,要上学二年,经过国家考试,取得理发师资格,才能开业,但儿子不愿继
承家业,考了国家公务员,在市役所工作,他干不动了,这个理发馆也就没了。讲起
这些,他面容戚戚,有几分悲凉无奈。
顺便说一句,在国外理发,最好先记住几个关键性的单词,以免出丑。头发是门面,
一旦弄个乱七八糟,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就没法出门了。我有一个朋友,刚到日本
时语言不通,人家说什么他都“哈依”,结果理了个最新潮的发型,后边留了个小尾
巴,他半工半读,不能不工作,只好大热天,找顶帽子掩盖。
这位老者依然保持传统的理发方式,除理发、刮脸外,还剪鼻毛、采耳、按摩。但按
摩肩部时,用的是一个枕头状的按摩机,放在肩上咚咚地敲打,虽不难受,但也不舒
服,与人工按摩,有天渊之别!最后,他拿个镜子上下前后左右照一照,问我是否满意。
不知为什么,我理发时,忘记了体验快感,突然想起陈毅外长的一段话:好的翻译就
像快刀子斩乱麻一样利索,使人感到痛快。不好的翻译,像钝刀子割肉半天割不下来……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怎么想起了这个?但又觉得,陈毅外长这个生动的比喻,也许真
与刮脸的感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