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教室轶事——没有上过一天日语课的小月
日语教室轶事——没有上过一天日语课的小月
朱惠
今年是我旅日32年,我喜欢工作,至今都在教中文、教日语、做市民相谈员、做翻译、做市国际交流活动的策划等等。在这些工作中我最喜欢的就是教来自中国的中小学生日语,从1999年教第一个学生开始,24年来帮助了无数个中国学生学会了基础日语,适应了日本公立学校的生活,后来考上了适合自己的高校大学独立于社会。
在日本几乎所有的中小学都有长期旷课的学生,而日语教室的学生都很珍惜日语学习,除了生病都不缺席,所以日本老师经常夸奖中国学生很坚强!可是其中有一个初三女生却从来没有来过日语教室。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记得那年12月,我接到了市教育中心让我去教一个来自东北的初三女生的通知。按照以往的流程,市教育中心日语教室主事先确认我的时间,然后第二个星期我就直接去那所学校上课。可是这次我等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接到去学校上日语课的通知。
到了2月初,中学教导主任联系我去学校与学生小月见面,这是令我终生难忘的家长、学生和校长、教导主任的面谈会。因为家长日语不好,所以校长让我担任翻译。坐在我对面的小月披着灰绿色中长外套,没穿中学生制服,她五官精致,披着棕黄色的长发,穿着超短裤,从胯部以下露出两条雪白的长腿,一副模特身材。日本的2月最冷,她那裸露的长腿让我看着都觉冷。小月闪着棕黄色的眼珠,不安地打量着我。旁边的父亲左眼包着纱布,左脸一片青紫色;微微发福的母亲一脸忧愁。教导主任介绍了在场的每一位,告诉我小月一直旷课,今天学校强烈要求一家人来校面谈。
原来小月三年前就跟随父母来到东京了,上初中2年级时开始旷课,在大久保地区跟十几个浪人混在一起。父母想让小月远离那帮浪人,就搬到了所沢市。没想到小月以赶不上末班电车为由,索性不回家,继续长期旷课。教导主任担心地说道:“漂亮的女孩儿旷课不回家,跟浪人混在大久保,万一被骗吸毒卖春,就太危险了!”大家都心情很沉重,我很想知道小月堕落的原因,但是,作为翻译我不能细问。
最后校长对小月说:“一个月之后就是毕业典礼了,希望你从明天起坚持每天来上学,日语老师天天来校陪你,你可以不参加毕业考试,只要坚持这一个月不旷课,就发给你中学毕业证书。”太人性了!我重复了校长的话,并要求小月不要让大家失望。小月向我保证明天来上学。面谈会结束后,我询问了小月父亲的眼睛,他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是厨师,去年12月他换了一家饭店工作,店主试用他一个月,没想到31日最后一天,他下班时走过店堂被一个烂醉的客人打了,左眼严重受伤,客人只赔他10万日元就不管了。因为是在工作地点受伤的,医疗费报销不能用健康保险,只能用劳灾保险。偏偏店主没给试用期的他加入劳灾保险,用这10万日元自费医疗早就不够了,这一家人真是祸不单行!我告诉他说,我兼任市政府外国人生活相谈员,让他到市民相谈课找我,我可以帮助他。
第二天小月还是没有到校,让我非常失望!教导主任气愤地说,要报警。我着急地告诉教导主任,已经跟小月父母约好了,三天以后他们来市民相谈课,我想再跟小月谈谈,让她回到学校。教导主任没有同意我的建议,真的报警了。
三天以后,小月与父母如约来到市民相谈课,小月哭诉着昨天警察上门搜查的经过,气愤地说道:“我没有吸毒,没有卖春,学校为什么要报警?这又是日本学校对我的欺凌!”
我问她:“以前也受到过欺凌吗?”
小月母亲告诉我,小月小学6年级时来到东京,学习还可以。初中二年级时换的班主任是上体育课的女老师,她看不惯小月,怀疑小月化妆。有一天课后班主任把小月叫进办公室,当众给小月卸妆。母亲说,小月是天生皮肤白皙,眼珠棕黄,在办公室被洗脸,自尊心受伤,从此逃学了。母女俩大哭起来,我把纸巾盒递给她们,追问小月:“你不回家,跟那些浪人在一起吃什么?睡在哪里?”小月边哭边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谁口袋里有一点钱就去便利店买一些食物给大家吃,有时候大家在网吧里睡觉,有时候我到男朋友家里过夜。“小月爱上了其中一个浪人,也是中国人。小月觉得跟朋友们在一起很开心,她讨厌父母的唠叨,讨厌学校的约束。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父母把家搬到了所沢市,希望女儿远离这些浪人。可是小月离不开他们,路远了,电车费贵了,赶不上末班车了,更有理由不回家了,而难得回家一次就是问父母要钱。
我觉得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就从学校老师的担心,父母的责任,作为一个中学生的要求和未来人生等方面去开导小月,她渐渐地平静了。我发现小月对父亲感情比较好,就强调说:“你父亲为了你搬家换店受了重伤,我可以帮他办理医疗费报销,也希望你说话算数,明天开始坚持一个月不旷课,并参加毕业典礼,我会天天去学校陪你。”小月答应了。我又带小月父亲去国民健康保险课做了说明,很快小月父亲的治疗费可以使用健康保险了,包括之前支付的百分之百的医疗费也退还了百分之七十。
小月没有履行诺言,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最后校长做了妥协,还是发给小月初中毕业证书了。从小月对我的食言,让我看到了小月自身的问题。日本校园里的欺凌事件不少,有学者认为,欺凌与被欺凌,其实双方是同类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不想小月长大后强大了去欺凌别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小月母亲来市民相谈课找我,告诉我已经把小月送回国了,父亲的眼睛也治好了。但是一年支付的国民健康保险费分8次付费负担很重,已经停付多次了,她要求我带她去国民健康保险课改成每月一付,这样一次付费金额就可以少一些,其实一年总共支付的金额是一样的。在日本的正规公司员工,健康保险费都是每月从工资里扣除的。他们在饭店里工作选择自己去便利店支付,想不付也可以不付。作为我的工作,我还是帮她办理好了手续,也希望她把欠付的保险费都付完,正常使用国民健康保险。这以后,小月母亲经常把一些看不懂的市政府发的信件通知拿到相谈课让我说明,我发现她偷着打工没有缴税。因为她是持家属滞在签证,是不可以打工的。
小月母亲最后一次来相谈课咨询我的是,永住申请已经上交半年多了,音信全无。我真没想到她会申请永住签证,想了想说,“警察到过你家搜查是有记录的,你们又拖欠过健康保险费和税金等等,可能审查时间比较长。”
“我以为孩子父亲在日本住满10年就可以申请永住了。”
胆大无知!我在心里暗暗说道。
时光飞逝,又过了一年,有一天小月从她母亲的微信里发给我一张照片: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小月坐在病床边。小月写着,我妈妈回国了,却得了白血病,需要一大笔医疗费,请老师帮助我们给我们捐钱。
小月父亲曾经为了女儿搬家换店受重伤,也没能让小月返回学校。如今小月为母亲的病四处要钱,她是真的在挽救母亲的生命吗?我希望小月真的成长了,真的懂得珍惜家人,珍惜自己。
人生无常,因果有序。最近又遇到一些移民日本的同胞,他们跟小月一家一样,满怀日本梦,来到异国他乡赌注着自己的人生。我在日语教室里遇到了新来的的孩子,脑海里又浮现出小月的棕黄色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