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西游记
冲绳西游记
长安
大地震发生时,长子八岁,次子刚两岁。海啸,核泄漏,异样云雾笼罩着东日本,绵薄、轻飘,又像《西游记》中盘丝洞里的丝丝络络,纠缠不休。
带着孩子们匆匆飞往捷克老家时,原子炉还在电视里冒着烟。突然回到只在寒暑假才回去的祖父母家,孩子们满心欢喜。我得看书备课,还得与两岁孩子朝夕相处,二十四小时伺候左右,疲惫得都生出荒谬感了。未几新学期开学,母子便回东京,孩子们上小学上托儿所,我亦姑且找回了自己。彼时歌人俵万智潇潇洒洒带着儿子移居冲绳石垣岛了,小说家金原瞳带着两个女儿先是迁到冈山,后来又移居巴黎了。自由职业者,孩子亦享有自由,让我惭愧。
曾在育儿杂志上读过一篇采访,讲的是一位女模特婚后全职做妈妈,带着四个婴幼儿住在海边,一日三餐自己做,爱用有机蔬果,少煎炸多蒸煮,天黑了就点蜡烛,讲故事,孩子们八点之前便入梦乡。照片上,模特妈妈祥和宁静,圣母一般,旁边还有一位女伴给她帮忙;桌上木盘子里摆着南瓜土豆蒸后揉成的小点心;两个大点的孩子光着脚嬉戏海边,一脸满足。海边的童年,海边的妈妈,亦让我惭愧。
震后的日子,拿个辐射测试仪测来测去,疑神疑鬼。超市买东西,以前爱选减农药或无农药的,震后则计算着与灾区的距离,尽量选远地方的,最好是关西、冲绳或北海道的。脑里一张地图晃来晃去,晕。仿佛被灰色丝络裹挟着,五色琳琅的超市亦变得黯然无趣。移不了居,就象征性地走一遭吧,不然灰头土脸的,也不益于家教。
又是三月,教书匠放假,找了几天自由时间,便带上次子,西游冲绳去也——长子上小学,不好请假。带上我的书,亦带上几本小人书,都是西游故事。从前回国时买过大盒大盒的小人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期待着传承。长子幼时,一大盒三十六本《西游记》全都一起读过,一大盒的欢笑啊。隔了几年,世间越发声光化电五色迷目,电视更加高清,绘本也进化得有声音有味道,有小洞洞或镶着小镜子……小人书苍苍白白,像童书标本,亦像上世纪的化石,次子不感兴趣。冲绳行前问他:“去了不看电视,只看小人书,看猴哥,行吗?”他倒点了头。
下了飞机,不去那霸,不进城,直接来到海边的旅馆。恩纳海岸,海天相接,多层次的蓝的交响。彼时东京正冷,冲绳却已春意盎然。旅馆里断续播放着猫王那曲《蓝色夏威夷》,大厅一隅像个画室,次子一到就被一罐罐颜料吸引住,开始给唐狮子上色,宝蓝一色。
旅馆餐厅里有准备好的面浆,还有五颜六色的硅胶模子,可以自己做点心。到了吃茶点的时间,二人就用那些模子烙小松饼。倒入面浆,看着它半凝固,略膨起来,就翻面。一会儿工夫,茶色的黄色的星形的圆形的菠萝形的苹果形的小甜饼便一一出锅。
几天里,坐过底部透明的观光船,看脚下的珊瑚和游鱼,还进了两面见海的观光仓,仿佛身处潜水艇,比水族馆又多了层临场感。更多时候哪儿也不去,只待在海边,慢慢看海、散步、拾贝壳。未到泳季,海边颇寂寥,偌大沙滩上经常只有母子二人。走远些,沙滩就变成礁石滩,在那里望海,总能看到成群的小鱼跳起来,画着半圆弧线,在日头下闪烁着金光银光,又都跃入水中。晚上海边有歌舞表演,让我想起不少旅游景点的类似演出,尤其是在亚洲,像河内、首尔、喀拉拉、乌来……锣鼓喧天,次子倒看得兴高采烈。
兴高采烈地,一天将尽,床头灯下,西游开讲。《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盘丝洞》……次子听得津津有味。梦里可会遇到猴哥?
头一次单独跟妈妈出游数日,次子对冲绳依依不舍。回程飞机一起飞,次子便哭道:“还会再来吗?”我说好。后来又去了一次,再后来加上哥哥母子三人也去了一次,然后,次子就上小学了,肉肉的小孩转瞬就长大了。
黑白小人书终归敌不过斑斓五色,敌不过高清声光化电。回到东京次子就又不碰小人书了。冲绳的西游,西游的冲绳。次子冲绳的回忆里有个猴哥,也有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