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爱丹青似有十面功——忆前辈米景扬先生

作者: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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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爱丹青似有十面功——忆前辈米景扬先生
祝君波

人到一定的年纪,方知故友至交最难得。时光飞逝,米先生离开我们已两年,每次遥
望北方想起他,总有一股悲凉之气涌上心头。
改革开放以来,我和米先生有很多次的相聚,在琉璃厂,在中国国际展览中心附近他
的旧家,在首都机场不远的来广营,抑或在上海,大多是观看画展,品茗饮酒,倾心
交谈,留下许多难忘和美好的回忆。后面几年他病了,很少到上海,我每次去京总去
探望。很多次去他来广营新居探视、请教,又从那里就近去首都机场回上海,上了飞
机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认识米先生,大概是在1980年之后的一段时间。那时北京荣宝斋与日本西武百货店建
立了经销联系,除安排中国画家去日本办展、卖画,每年还组织一批日本画家到国内
旅行,其中重要的一站是到苏州一写生。完了以后日本画家必到上海,住几天再回国
或转到其他城市。那时国内交通和酒店十分缺乏,在上海只有1949年前的几家旧饭
店,外宾云集,一房难求。于是文化部外联局发文,指定北京由荣宝斋负责接待,上
海由朵云轩负责接待,两家予日本画家以保障。当时我在朵云轩办公室负责具体接待
任务,与米先生有了联系。有事常通电话,但从未见过面。这样持续了几年,我主要
承办接送以及安排住宿的事,这就与米先生结下了友谊。
说起这段至深的友谊,除了我们之间气味相投以外,还在于两个单位之间的唯一性和
独特性。中国有很多文化机构,但同在出版系统又同时拥有木版水印工坊、书画营业
厅、文房四宝业务、出版社、外宾接待机构,后来又办拍卖行的,只有我们这两家,
而且都是百年老字号。历史上荣宝斋在上海设过上海荣宝斋,与朵云轩一起被公私合
营并入同一个机构。1960年恢复朵云轩时,有一批员工就来自老荣宝斋,我们师傅辈
的徐庆儒、康瑞久先生就操一口浓重的北京话。所以,在新社会两家机构相隔千里,
北荣南朵,说不上竞争,却有更多的合作而交相辉映,员工之间也有天生的往来。因
为全国行业,只有我们两家有共同的话题和感情。
在这样的基础上,我和米先生几十年亦师亦友的关系,就可以说是两个单位关系的一
个历史见证和一段佳话了。说起来,米先生比我年长二十岁,又在北京生活,见多识
广,是我国书画经营界的领军人物,是我的老师、前辈,但我们的相处又是亲密无间
的朋友。
我读过米先生赠我的《我在荣宝斋四十年》等书,在首届世界华人收藏家大会时,曾
嘱石建邦兄对他作过长篇的专访,加上几十次见面交流,对他的人品、专长和成就有
相当的了解。
米先生入荣宝斋是攻学木版水印技艺的,后来成为这行的专家。木版水印是我国发明
于明代后期的彩印技术,俗称“饾版”水印。通过勾描、刻板和水印三个环节,能把
书画印成画谱和笺纸,把古画印成仿真画。历史上比较有名的有《十竹斋书画谱》和
《萝轩变古笺谱》。近代鲁迅、郑振铎加以重视,荣宝斋重印过《北平笺谱》《十竹
斋笺谱》,对传承这一传统技艺起过积极的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国家在
北京荣宝斋、上海朵云轩两个机构布点保留这一中华文明的活化石,以老带新,不断
培养新艺人。说起来,荣宝斋木版水印力量很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五六十
年代依托故宫藏品的优势,不断攻克技术难关,制作过《韩熙载夜宴图》和《清明上
河图》等长卷巨作,使我国木版水印达到了一个高峰。
米先生于1956年二十几岁时入水印学徒,凭着绘画天赋和手中硬功,成为一名优秀的
勾描艺人(行业称为编辑属干部编制,刻板和水印称为技师属工人编制)。勾描的工
作一是要把握和理解每幅画的整体及笔墨,再分成若干分板,描在皮纸上交付刻工刻
制;二是要有绘画基础和手中硬功,尤其在线条方面要求极高,要达到刚柔相济、绵
长挺拔的效果,一笔下去如有神助。米先生在前辈们的指导下,技艺大进,成为专
家。尤因为人正派,学有所成,还被前辈大家陈少梅夫人冯忠莲女士相中招为女婿,
成为一段佳话。米先生从事木版水印勾描达20年之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非遗传承
人(出版人)。他最早勾描过的两幅是《齐白石海棠》《徐悲鸿群马图》。他对这项
工作具有强烈的责任心和感情。我和他见面,他很多次问我,朵云轩还在坚持木版水
印吗?还有几位师傅呀?甚为关切其命运。然后会加一句:“如果你们也放弃了,那
荣宝斋就太孤独了。”我注意到,他后来担任荣宝斋副总经理分管业务,一直坚持木
版水印高端和普及相结合的路子,精品以外,也出品了很多适销对路的产品,包括吴
冠中、范曾先生比较新派的画作。
米先生也是一位成功的艺术经营家、海内外知名的实力派人物。荣宝斋经营艺术品主
要分成两大类,一是近代名人书画,包括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刘继
卣、陈少梅那代名人的字画;二是当代的名家作品。改革开放之初,米先生被调到门
市部负责书画行销。当时,日本和香港地区是两大出货的码头,文化交流、经营和创
外汇,都是荣宝斋非常重要的任务。由于他有独到的鉴赏能力、经营天赋,善于抓住
这个千载难逢的历史机会,为国家建功立业。
历史上琉璃厂是古董商集中的地方,但新中国那一代的经营者实际上是为国家打工的
干部,米先生也保持了正派的风范、严谨的纪律,为国家也为客户把好品质关。那时
他一方面组织卖旧画;另一方面积极开拓新画市场。旧画货源紧缺、真伪难辨、经营
风险大,好在米先生从20岁起在荣宝斋的历练,有一双火眼金睛,善于思考,为荣宝
斋做出了一单又一单的生意。那时我去看他,总是引我进精品馆,看一些难得一见的
旧物。这是荣宝斋的强项。此外,他有交友的天赋,与知名书画家有共同语言,所以
能“众里寻他千百度”,挖出一些潜在的大家。
如最初荣宝斋打开日本市场后,曾于1979年组织二十多位名家访问日本,把这些画家
团结在荣宝斋周围。1980年起,他除了经营北派李可染、黄胄、董寿平的书画的同
时,还重点开发上海、南京、广东的画家。例如,1980年5月他陪上海程十发先生去日
本办展览,获得成功。又把宋文治(两次)、范曾(两次)、启功、亚明、董寿平等
众多画家介绍去日本办展,开拓市场,传播中国文化。荣宝斋和朵云轩的性质是艺术
品经营,以卖出的方式传播文化,与单纯的事业性质去海外办展有很大不同,更有难
度,但传播文化力度更大。
说起来朵云轩在上海地盘有画家资源,但米先生也深入上海认识了很多画家,他与程
十发、关良、朱屺瞻、唐云等交谊很深。与广东的黎雄才、关山月也有密切关系。那
个时期荣宝斋开疆拓土比朵云轩面更广,这是与米先生的功劳密不可分的,因为他是
文商两道都擅长的能人。记得我当社长时,他说你们上海的颜梅华作品真不错;卖得
也好,特地推荐给我。由于他的推荐,我后来在朵云轩和香港集古斋办了颜老的书画
展。我讲这一点的意思是说他作为荣宝斋的领导,四处交友,善于发现新的经营增长
点(画家);加以推广、促其成交,这种眼光和魄力,正是艺术品经营者应该具备的
优良素养。而米先生无疑是改革开放年代一位成功的经营者。当代两位非常重要的艺
术家吴冠中、范曾的水墨画在荣宝斋打开销路,持续多年,与他的开创和坚持是分不
开的。一个重要画家就是一片市场,所以就一个机构而言,发现画家是很重要的。
经营书画,真伪是绕不过去的难关。一个机构,倒不在于有多少鉴定师,这不是数量
概念,而是在团队里,应该有位高权重的鉴定家,这是很重要的。很长时间,米先生
担负起了这项工作,就是为荣宝斋把好品质关。机构、岗位和个人努力,养成了他的
眼光。尤其在晚清民国时期书画及古旧文房四宝的鉴定方面,他在全国经营界也是一
位权威性的人物。后来艺术品拍卖起来,他还担任文化部艺术品鉴定评估中心的顾
问,退休后也为多家拍卖行和收藏家们提供咨询服务,这是他人生的一个亮点。成功
的鉴定家自己会创作、有慧眼以及实践机会多,这三者契合了,才会出大家,这一点
在米先生身上得到了印证。
米先生无疑也是一位收藏家。他的收藏源于喜欢和当时的市价便宜。刚参加工作,他
的工资是38元,但齐白石的普通作品也就二三十元一张。而他喜欢的王雪涛、于非
闇、赵少昂就更便宜了。他总问自己,这些名人字画怎么这么便宜。1958年他在“北
京市第四届中国画展”看中于非闇画的《柱顶红》,非常精彩,定价才15元,而此时
自己的工资已有45元,就买了人生的第一张画。后来又买了一张于非闇四尺整纸的瘦
金体书法精品,才5元钱。就是这样一个历史时代,开启了一位年轻人的收藏之路。
我和米先生交往久了彼此信任,晚年他给我看过一些藏品,主要是近代书画和文房四
宝。他的收藏斋名为“十墨山房”,起之于他收藏的一批康熙、乾隆的御墨,包括朱
砂御墨,极为罕见。记得还有一盒珍贵的乾隆石鼓套墨,墨沉如石,光泽圆润,是他
的心爱之物。他还收有一批近代名家的画。2012年秋我在收藏家大会工作时曾在上海
展览中心举办过“京沪收藏家藏品邀请展”,共有400余件藏品,米先生友情支持,供
给我们80件名人字画,让展览满堂生辉。我明白这也是他给足了我面子,让展览在海
内外华人面前不至于丢人。对此,我心存感激。我要说,他的藏品后来在南通展览过
一次,我自己去旅游时看到的。由于收藏的特殊性,恕我在此不一一详述展品,但确
知米先生是靠自己的工资及书画收入,节衣缩食,从事着有意义的收藏事业,见证了
特殊历史时期一个人的成长及其收藏,令人感动!
最后,因为这篇文章将收入《米景扬重彩水墨集》,是为画集出版而撰,自然要写到
他作为画家的定位。画家的成长也具有多样性。有的美院毕业分在画院成为职业画
家,也有很多主业在出版社、文化团体兼职为画家。而以我所知荣宝斋、朵云轩木版
水印勾描岗位,历史上也是出画家的地方。以朵云轩为例,胡也佛先生、刘仕庸、郁
慕贞、郁慕洁老师(张大千大风堂亲授弟子)以及后从学校毕业的吕清华、刘慧芳、
李慧珠、孙杨,都是画家。其中胡也佛先生在全国影响极大,特别是工笔仕女,连张
大千也给予尊重和认可。
米先生20岁进勾描部到20世纪80年代开始画画,其实已有相当的积累和良好的基础,
其中20世纪60年代被派往故宫临习古画,有宋马远《孔子像》为证。用他自己的话说
虽然未入美院,却在荣宝斋这所大学堂见了世面,日日浸润艺术之中。现在看他存世
的一两百幅作品,可知他的花鸟出于对名家王雪涛的仰慕,临摹不缀和谦虚请教使他
技艺大进,花卉和禽鸟的创作出自传统,具有本真和自然的气息。他的画以传统小写
意见长,作品造型准确生动,构图完整,讲究禽鸟与花卉的搭配,色彩鲜亮能抓人眼
球,追求“禽鸟之毕肖,花卉之清丽”,是他个人的特色。
尤其令人佩服的是,他当年工作那么忙,还能花时间临习古画、实地写生,从前人和
生活中汲取艺术元素,使笔下的禽鸟有鲜活的生命,花卉有自然的风姿。这不靠勤奋
过人是不可能的。他描摹和表现的物件不单一,常见的有雄鸡、仙鹤、孔雀、苍鹰、
飞鸟等,千姿百态,活灵活现。此外还有各色花卉,信手拈来,植入画中。米先生的
作品已出版多本画册,这本新的画集与原有的不同,作品更全、更精、更有代表性,
是传承研究他艺术的重要资料。在此,衷心恭贺画集出版,希望米先生的人品、画品
流传后世,尽得风流和芬芳!
最后我要特别强调的是,中国人口众多,文艺界能人荟集。但米先生这样在非遗传
承、出版、经营、拍卖、鉴定、收藏以及绘画方面作出这么多贡献,全面而又多样化
的人才,当属凤毛麟角,令我仰视!
2024年2月20日于海上锦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