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无常观”与日本人及纳兰性德
张石:“无常观”与日本人及纳兰性德
“无常观”是佛教中的思想,“无常”是指世间万物终将变异,其本质是阐述万物的
“空性”。万物变化无穷,因缘所生,因缘而灭,如泡如幻,无常存者,世间万物终
将变异,一切皆不持久,分分秒秒都处于变化之中。
虽然中国和日本都是受佛教影响很深的国家,但是正像日本哲学家、文化学者梅原猛
所指出的那样:“佛教在日本,从苦的教义变成了无常的教义,在日本感情的形成方
面发挥了重大作用。”(梅原猛《美与宗教的发现》,集英社,1982年出版),按照
梅原猛的说法,就是无常观是日本人吸收佛教思想时偏重吸收的一种观念,梅原猛在
分析《古今集》(《古今和歌集》)的美学与文化的特色时指出:
“当可能性难以变为现实性的时候,他(指《古今集》的诗人)不在外在的敌对力量中
寻找原因,也不认为这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是一心把它看作是无常的命运。也许,
那有着浓重悲哀的日本感情原型,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在人们意识到可能性和现
实性的矛盾,而可能性又被现实性压倒的时候,如果从外在的敌对者那里寻找这种状
态的原因,就会产生愤怒的感情,如果认为这种状态是由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就会产
生“罪”的感情,而《古今集》的诗人们,宁愿把这看作是命运的无常。(同上,《美
与宗教的发现》)
《清代学者像传》中的纳兰性德像
我也觉得,中国诗人在吟诗作赋时,确实不像日本人那样对“无常”情有独钟,以
“无常”为主题的诗人并不多见,但是清代诗人纳兰性德,却是比日本诗人更喜欢吟
咏“无常”,在他的词中,始终贯穿着一种 “天让心愿与身违”(李煜《浣溪沙·转
烛飘蓬一梦归》)的无奈,但是他没有“从外在的敌对者那里寻找这种状态的原
因”,从而产生“愤怒的感情”,也少有将不如愿归结为自己的“无能”的“罪”的
意识,而是一味把悲哀看成一种“无常”,并从这种“无常”中吟咏出千古绝唱。
他在《蝶恋花·出塞》这首词中写道: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这首词的中心意思就是:古往今来,兴亡无个定数,牧马来去,走在历史上不同的疆
界上。满目荒凉,霸主嬗变,只有丹枫老树,绿了又红,正是“庭树不知人去尽,春
来还发旧时花。”(岑参《山房春事二首》),历史恩仇幽怨虽然无穷无尽,而昔日
龙战地,今日为青冢,当年昭君舍身求和,曾是一往情深,而今只见深山夕照,绵绵
秋雨,江山依旧,人事无常。
纳兰性德是清代皇家贵胄,清代重臣,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之子,曾祖父金台石的
妹妹孟古为努尔哈赤的福晋,皇太极生母,皇太极是纳兰性德的舅公。
纳兰性德虽然仅活了31岁,但是他才高八斗,22岁时,即康熙十五年(1676年)在
“补殿试”中,中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康熙帝爱其才,留在身边,授予三等侍
卫的官职,后晋升为一等侍卫,多次随康熙出巡。
他一生写了348首词,佳句纵横,多为名篇,纳兰性德的词集《饮水词》问世后,在当
时的文坛引起了轰动。文学家、他的好友顾贞观赞曰:“容若(纳兰性德的字)词一
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庐陵文士聂先的评价更高:“少工填词,香艳中更觉清
新,婉丽处又极俊逸。真所谓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者也。”纳兰性德的好友、清
代高官、《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则用“家家争唱饮水词”来形容纳兰词
在当时的火爆,不禁使我们想起叶梦得《避暑录语》中谈到柳永词时所说的“凡有井
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
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性德一生病弱,十七岁进太学,十八岁中举,十九岁会试中试,因患寒疾,没有
参加殿试。他一生中有四位妻妾,但最爱之人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因此他的词作
中,哀婉、无奈、忧愁成了主旋律:“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
相亲,天为谁春?”(《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
他身为皇家贵胄,博览群书,通古博今,由于他悟性超群,使他体悟到生生流转,今
是昨非的世界的真髓--万物变化无穷,因缘所生,因缘而灭,如泡如幻,无常存者,
而他身体的孱弱和爱情的不幸,又使他痛感“暗觉欢期过,遥知别恨同。疏花已是不
禁风,那更夜深清露,湿愁红”式的无常与无奈,他把这种无常和无奈,看作是一种
宿命,也像梅原猛所说的日本诗人那样,不从外在的敌对者那里寻找这种状态的原
因,产生愤怒的感情,也不认为这种状态是由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并由此产生“罪”
的意识,而是一味地把这些看作“命运的无常”,并把这种无常观贯穿在自己的诗词
创作之中,得到一种对世界与历史悲凉而壮阔的回望,对命运孤寂而凄婉的回味,也
而使他的词作绕梁三日,笔花四照,情动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