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人民的名义》,基层这样抓贪官

观察者-刘超 2017-04-08 13:16+-

最近,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刷爆了朋友圈,除了达康书记的表情包,另一个讨论热点就是干部反腐了。这部剧的主角是反贪总局侦查处处长侯亮平,反贪总局侦缉处隶属于最高人民检察院,办案程序是收集证据→确定罪行→移送司法,可以说是定罪贪官的第一步。而在平时的反贪案件里,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纪委的身影。在现实的政治运作层面,县级以上纪委非常强势,处于基层的纪委办案却依从着另外一套逻辑。

肖斌(化名)1979年出生,2003年进入N县纪委工作,2011年到M街道任职纪委书记,一直工作至今,基层工作经验丰富。这几年,肖书记办的案子每年有10多起,但进监狱的只有1个,大多数只是给予党纪处分。在M街道,这几年县级重点工程有47项,去年固定投资超过十亿,这些工程都要有村干部参与,按常理推断,村干部为自己谋利的空间应该不小,但被判刑的村干部却寥寥无几。笔者问肖书记,这是为何?他给笔者讲述了一个他刚到M街道办理的村干部贪污案件,其处理的复杂程度令笔者瞠目结舌。为了更好的展现故事的丰富性,笔者采用“故事素描——综合分析”的叙述方式。

2011年,五福村老百姓上访,反应村干部贪污,集体资金体制外循环。肖书记接到举报后立即去查证,发现账目上进进出出100多万,但是比较混乱,今天进来二十万,明天出去十几万,收入不入账,支出不入账,所以,钱的来源、去向比较难查。

当时,肖书记刚刚从县纪委调任,有强烈的意愿想做一番大事,“在县纪委的大案子都办过,以为这是个小案子。”于是,在N县某宾馆开了房,直接把村里面的文书叫到宾馆。但是乡镇纪委办案人员不足缺乏看管的人手,好在肖书记之前在县纪委当过青年读书会会长,大家听说肖书记在办案,纷纷赶过来帮忙。

但是,不管怎么询问,这个人以沉默对抗一切,一直不肯说,就熬时间,不睡觉。肖书记以为这个又不是党教育的干部,哪里有这么好的素质。谁曾想,这个人体力状态极好,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人经常上夜班。

其实,县一级纪委才有双规的权力。肖书记怕他事后控告非法拘禁,刚把他叫到宾馆就对他讲,“老李,今天把你叫来,财务肯定有问题,你如果觉得没有问题,你可以走,有问题,向组织交代清楚。”谁知道,这个人一直不走,肖书记也就摆脱了责任。在宾馆待了24小时之后,这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县纪委分管办案的领导得知后,吩咐肖书记必须要放人。肖书记心想,“人关久了,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自杀了,我是要坐牢的。”第二天,只好把他送回去,并且送到家门口,亲眼看到家里人把他接进去才离开。

肖书记刚一上任,信心满满却打了败仗,心里非常不服气。老百姓看到文书回去了,认为纪委在包庇他,不作为,又开始上访。这次,浙江《法制日报》的记者也来了,还带了律师,肖书记给记者讲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意思是不是他不作为,是还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这位记者也理解,说报道还是要报道,但采取正面报道的形式。

过了三个月,肖书记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村里面有一栋厂房建在集体土地上,但是通过农经所查账发现一分资金也没有进账,这肯定有问题。于是,肖书记把企业老板叫过来,问租金怎么没有,老板也怕被村干部坑,留了心眼,存有票据。肖书记一看票据就发现了问题,票据上的公章居然是M镇拓山村(村名早就改为M街道五富村)。这就很明显,这笔租金有贪污的嫌疑,大概涉及到10万元。

肖书记立马打电话把文书叫过来,让纪委委员跟他谈,但他还是老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于是,肖书记又一次亲自出马。但这一次,肖书记心想肯定不能出事,于是设计了一出戏,请一个派出所的朋友冒充经侦大队办案人员,在肖书记谈了十五分钟的时候,让他敲门进来,意图威吓他。

肖书记进办公室把账目直接扔给他,厉声问道:“老李,人家的租金去哪里啦?”老李还是一脸的傲慢,什么都不说。双方继续僵持着,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扮演经侦大队的警察敲门进入,说:“肖书记,可以了吧。”肖书记淡定的挥一挥手对这位哥们儿说到,“还没有谈完,再等一等吧”。肖书记又对老李说到:“经侦大队从白天就找我要人,现在人家站在门口,是我让别人等着,你看怎么办?”老李嘴巴舔了舔,手指一松一紧,凭借办案的经验,肖书记察觉到这个动作意味着他已经抵抗不住了,要说了。

老李开口说:“我自己查账,也很糊涂,钱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笔钱放在家里。”

肖书记心想,不能去家里搜查啊,万一又说钱是自己的,那不就没有问题嘛,并且经侦大队要求乡镇纪委把证据收集好才会接手,他们喜欢办企业诈骗案,案值大。

肖书记说:“先讲清楚十万块钱的事,你先考虑清楚,反正你要在我这里讲清楚,某人也托过我,帮你弄明白,也不会为难你。”其实,老李这个时候非常想说,但是肖书记故意让他不说,让他有反反复复的心理斗争,才不会翻供。

过了几个小时,肖书记回到了办公室,老李这个时候似乎眼睛冒出了火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见肖书记了。他快速地说到:“其中五万块兑现给老百姓,还有五万块借给人家。”

肖书记沉稳地回答到:“你把五万块列个名单,我可以查账,另外五万你要说清楚。”

老李说:“借给一个亲戚,他当时资金比较困难,周转了一下,后来还回来了。”

肖书记这个时候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说:“时间呢?”

老李说了从几月几号到几月几号。

肖书记掐指一算还不到三个月啊,挪用罪有规定利用职务之便超过三个月不还才能定罪。于是说道,“你再考虑清楚,这么久了,是不是记错呢。”

过了一会儿,老李说道:“我想起来了,借给小姨子做生意了。”

肖书记似乎又感觉到了一点希望,问,“有没有利息?”挪用罪规定如果没有用于经营活动,超过三个月才能定罪,如果用于盈利活动,一天就可以定罪。

老李说,“没有利息。”

肖书记这个时候来火了,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忽悠着我玩,想清楚了再说。”

两个人交谈到下半夜的时候,老李终于又改口说道,借给小舅子做水产生意,收了利息。肖书记这个时候身体也扛不住了,但终于松了一口气,嘱咐纪委委员做好笔录,回自己的办公室睡了几个小时,其实也睡不着,心里隐隐约约担心出什么事情。天蒙蒙亮的时候,回到办案室,看了一下笔录。结果又出了问题,钱给的方式有问题,说是让他女儿通过银行划拨过去。这样,肖书记又麻烦了,还要调查他女儿,还要去银行查转账记录,万一最后又要翻供呢?

肖书记转身对老李讲道:“你这么傻,还要把你女儿扯进来?”

老李这个时候彻底崩溃了,说:“哎,我想起来了,是我自己给的,也没有通过银行,亲自给的。”

案件历经波折总算落实了。做完笔录,肖书记打电话给经侦大队副队长,让他们把人带走调查后续事宜。后来,经侦大队以肖书记的办案笔录给这个人判了缓刑。

这样,老百姓看到文书被抓,也慢慢平息不再上访。肖书记跟这些上访的人聊天,他们说:“把书记搞到里面的想法没有,搞掉就可以了。”文书刚被带走,书记听到风声,加上自己负债累累跑路了,街道也把书记停职了。

肖书记最后总结到,这件事情从单笔案子来看,可能是个错案,但肯定不是冤案。但是,又不能放,放了老百姓又要一直上访。这样,肖书记的处理技巧使得这个件事情达到了一个比较均衡的处理方式,文书对他很感激,认为保护了他;老百姓也达到了目的,书记撤掉,文书获罪;领导也认可了肖书记的办案能力。

综合而言,之所以最终只能出现这种结果有三点原因:

第一,乡镇纪委办案的体制性权力非常有限。基层纪委办案以经济案件、道德案件为主,集体资金纪委查完之后转交给公安经侦大队,国家资金转交给检察院反贪局。从体制性的位置来看,乡镇纪委处于边缘化的尴尬地位,既要完成自上而下的条线任务,又要服从于乡镇的中心工作。纪委办公室除了书记、副书记,只有两个纪委委员,除了本职工作,还有乡镇的中心任务,每一个干部都有联村的综合性业务,这就决定了查办案件的力度与手段都很有限。

比如,肖书记联系的村庄涉及到县级重点工程,处于征地拆迁的主战场,需要协调的利益巨大,这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纪委办案的精力。从理论上而言,乡镇政权是按照专业化分工体系而设置,符合科层制原则,在实际的运作中,乡镇干部既要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完成综合性的村庄工作。从本质上而言,乡镇的综合性实际上是乡土性,乡镇政权是建立在一个非程式化的乡村社会之上。

第二,村干部是半正式的治理力量,是村民选举产生,工资待遇激励不足。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村干部的工作积极性并不高,乡镇也没有足够的权力调用。“我们的干部是企业员工,工资福利都是上面发,吃他的用他的,村干部是企业临时工,不高兴可以不干了,自己想跳槽就跳槽。”纪委办案的时候必须考虑到国家任务能够落地,村干部有工作积极性,不能不打击,也不能打击面过广,“农村领导干部处理了,村的复杂力量对比出现变化,重点工程可能没法落地,村干部没有了工作积极性。”

第三,村干部的权力嵌入在熟人社会网络之中。每个村干部背后都有派系支撑,牵一发而动全身,村干部有问题,如果处理过当,可能导致另一派人员上访,从而导致基层矛盾外溢上升,引发派系上访。这时,能否拿捏适当,处理得度,在所有的力量中寻求最佳的均衡结果成为最终的考量。

所以,基层纪委不能从办理案件的角度来考虑,既要讲规矩,最大程度的依照流程办事,也要讲灵活性、功能性、策略性,是一种灰色的权力实践过程。基层纪委既要遏制群众上访,又要保证农村社会秩序的稳定,只能从抹平事情的角度考虑问题。从完成任务的结果导向来看,这种办案思路很大程度上符合了当前农村复杂的社会环境,实现了乡镇政权与村民自治制度、选举制度的有序对接,提高了治理效果,也增强了国家渗入社会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