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涌向西藏 不止为了旅游
站在八廓街的巨型泡泡玛特模型前,阿敏有些恍惚。
这是他初到拉萨的第二天,对西藏的刻板印象已经被颠覆。和想象中的雪地草原、策马游牧的藏族生活“一点不搭边”,取而代之的是,拉萨城内遍地的川菜馆、装修风格独特的民宿酒店,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人。
当大多数人对“世界屋脊”的印象,还停留于神秘的布达拉宫、神山冈仁波齐以及藏传佛教时,西藏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商业社会迈进。为追寻着理想世界中的山川河海,年轻人背上旅行包一路向西。而如今,众多向往之外,人们来西藏的理由又多了一项:赚钱。
这些造富神话有着或多或少的幸存者偏差,但不可否认的是:西藏正成为一片蕴含机会的年轻人创业之地。
47岁的张立新在拉萨经营调味品生意,他不远千里从四川老家来到拉萨,看中的正是当地的消费潜力。通过几年的西部计划推进,西藏吸引了许多月薪过万的内地年轻人,他们有钱有闲却缺少可花销的地儿,是当地潜在消费主力。
“在内地,你再也找不到如此有野性的消费土壤了。”与东部沿海那些波澜壮阔的宏大资本叙事不同,西藏把更多机会和舞台留给了普通人。
到西藏赚钱去!
西藏的生意人普遍有一个共识:相比卷成红海的内地市场,西藏的生意要好做得多。
只要在拉萨的菜市场周边走上一圈,不难发现当地物价已和一线城市齐平:一盒阳光玫瑰葡萄,售价比内地高50%;成都卖25元一盘的青椒肉丝,在拉萨的餐厅起步价是35元;就连蜜雪冰城的柠檬水,都要象征性地贵上一块钱。
客观存在的物价差异,给初来乍到的掘金者们留足了想象空间。张立新甚至在一次市场调研中发现,一包鸡精在拉萨的零售终端价格涨了10%,但从成都发货到当地的物流成本仅增加2%。
“不要小看增加8%的毛利。由于平台的存在,在内地你连1%都挤不出。”来到西藏前,张立新曾在公司担任销售高管,后来独自创业开调味品公司。2020年,社区团购激战正酣,资本补贴导致调味品行业价格倒挂,原有的利润被无限摊平成个位数甚至更低,一年后公司倒闭,张立新就此背上了140万元的外债。
这段惨痛的经历,为张立新认识西藏提供了另一个视角:与内地电商平台肉搏的局面相比,西藏是平台经济鲜有布局之地。截至2023年,西藏常住人口仅有365万,对于大平台来说食之无味,因此资本没有大规模介入,西藏的生意盘子依靠中小企业、创业者维系,且留给中间的流通环节的利润颇为可观。
带着仅有的2万元,张立新在西藏重操旧业,开着小面包车跑遍了西藏各地的批发市场和餐饮店,还顺应时代做起了短视频账号。在一则视频中,他如此说道:“在西藏,我想咸鱼翻生,我想东山再起。”
某种意义上,西藏为许多像张立新这样的失意者,提供了一个自留地。
在西藏生活的那8年,阿宁听说过不少普通人的财富传说——阿里的冈仁波齐,一家洗衣店每年赚30万;负债十几万的内地人,旅游旺季在拉萨市区清真寺当外卖员,每月2万元打底......
这些故事,曾经离阿宁很远。但在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了故事中的一员。
2012年,受到公路片《落叶归根》启发,高中毕业的阿宁在“家里蹲”两年后,从山西出发踏上了西藏骑行之旅,没承想这一去就是8年。起初,她在一家林芝当地的餐厅当销售员,工资只够温饱,唯一的好处是过得自在。
或许是运气眷顾这个漂泊的异乡人。阿宁在一次帮助客人购买藏红花时,发现了土特产代购的商机。恰逢虫草季节,她急忙赶往林芝的卧龙山,却被山口的几道铁栅栏拦住去路。
那几年,外界虫草价格飞涨,本地藏民划分山头,不允许外村人进入。阿宁于是找来一名藏族朋友,口头预支了5000元包车上山的“门票钱”,尽管此时她口袋里仅揣着500元。
阿宁只有7天的时间赚回本钱,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进山前,阿宁发了一条朋友圈“进山挖虫草,静候佳音”。跟着才见几次面的藏民,阿宁穿行在雾气弥漫的山林,趴在刚下过雨的泥土地上一寸一寸找虫草。
运气总对勇敢者青睐有加。装虫草的袋子被塞得满当,虽在路上丢了一千根虫草,但并不打紧,阿宁此行的回报已经超出预期。一周时间,阿宁抹去成本净收入十几万。阿宁第一次觉得,钱原来这么好赚。
赚到第一桶金后,阿宁在拉萨市中心的大昭寺附近,租下一个4层高的小独栋,实现了自己的客栈梦。接下里几年里,阿宁每年都会挖两个月虫草,闲时则照看下客栈生意,流水颇为可观
“西藏会给任何一个人重启的机会。哪怕你在外面一无所有,哪怕亏上几百万。”
一直游到蓝海变红
有市场就有竞争,所有的蓝海都逃不过“变红”的一天。
随着一句“青春没有售价,火车直达拉萨”响彻互联网,年轻人们组团出行,奔赴山川河海。2023年西藏旅游业迎来井喷,来访游客数量达到了5500万,是2017年的两倍多。
到访的人带来消费,留下的人发现商机。
咖啡酒吧、古玩市场、艺术中心和设计师酒店......新生事物在拉萨如雨后春笋般生长,曾经的日光城拉萨摇身一变成为不夜城。“拉萨的市场已与成都相差无几,不再有空白行业等待填补。”张立新说。
巨大商机背后,是愈发饱和的生态。
仅一年时间,原本的蓝海逐渐泛红。“现阶段西藏的商业优势在于高毛利,仅此而已。”按照张立新的观察,大部分新手进藏普遍会选择两个行业——餐饮或民宿,这在一定程度上带来同质化和挤对。
作为餐饮行业的上游供应商,张立新对市场变化有着直观的感受。新年过后,餐厅的供给不再稳定,对接人换得频繁。部分老字号餐馆为了生存,不得不转型卖快餐,有的则效仿内地,以近乎成本价的销售吸引顾客,“我们和批发商交流过,去年拉萨新开的餐馆今年已经倒闭了不少”。
突如其来的跌落,也让阿宁猝不及防。
2019年,阿宁曾向银行贷款,在林芝某景区开设了一家可容纳数百人的餐厅,不料撞上三年疫情,游客数量锐减,又遭遇餐饮红海,餐厅资金链彻底断裂,阿宁甚至被银行告上法庭追债,不得不把餐厅转让。
原先躺着赚钱的客栈生意也大不如前。去年,西藏的客栈数量突然增加了400家,供需平衡被打破。特别是在7、8月的旅游旺季,各酒店为抢客源,采取踩踏式降价。张立新的民宿在去年同期还能以260元/晚的价格出售,而今年只能降至180元/晚。
游客生意在“变红”,西藏本地市场开发也进度缓慢。
当地媒介不算发达,为了拿下一个客户,张立新最长耗费半年时间,换来的只是200块钱。“这样的情况太常见。西藏市场和它的地理优势一样,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儿。当地消费者不会轻易接受一款产品,你长得再帅、再漂亮也没用。”
在西藏的第一个月,张立新只拓展了30多个客户,刨除车马费、人力成本,倒亏了1万多元。
不得已之下,张立新原打算前往与西藏接壤的尼泊尔发展。但计划尚未实施,他的身体就发出了警告。随着10月到来,西藏天气转冷,空气变得稀薄,张立新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每天早晨都会流鼻血。
“因为一些人担心身体不适应高原气候环境,也会有几分用生命换取金钱的担忧。” 李泽在西藏南部某县区事业单位工作,他最初进藏工作的动机很纯粹,完全是被“工作6小时、包吃包住,月薪8000元起步”所吸引,同样的工资待遇,在内地卷生卷死才能拿到。
面朝雪山草原,收入稳定可观,李泽确实感受到了松弛感十足的职场生活。但西藏终究不是遗世独立的桃花源,独特的地理环境就足以“劝退”很多更习惯平原生活的人。
在理想生活之外,李泽的身体同样开始表现出了对高原的不适,手背因缺氧而呈现黑紫色。李泽听身边的老同事说,早前也有无法适应高原环境的内地同事,最终选择辞职回内地。
高原本身就是一道门槛,它阻挡了一部分人的到来,也考验着留下的人。
高原上的自由,不适合每个人
进藏8年,阿宁最终选择了离开,去到更为偏远的新疆和田。
在那里,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两人一起收购和田玉原料,到丈夫老家南阳做加工,销往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地。尽管生活已经安稳,她仍会怀念起在西藏的自由洒脱:2013年载歌载舞的林芝桃花节、雅鲁藏布江峡谷里的百年老桃树、直白村的日照金山......
“每个人到西藏以后,都会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
阿宁依然记得8年前的那个冬日,她斜倚在客栈的窗边,沐浴着拉萨温暖的阳光,看着猫狗在客房间悠闲地穿梭,耳边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在充满江湖情怀的浪漫中,她想起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山陀尔的著名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大多数人去西藏,总想近距离感受纯净的自然风光。李泽第一次进藏时,是以游客身份,记忆里的一切都很美好:这里的天出奇的蓝,云出奇的白,七八月走在草原上,跟在一群群牦牛和山羊后头散步,悠闲又自在。
直到正式进藏工作,李泽才发现,进藏短期旅游和长期工作生活,心境完全不一样。“内地人在西藏,得学会忍受寂寞。”他说。
除开拉萨外,西藏大部分地方的市区商业化程度都不高,不管逛街还是购物都没有像样的地方。更多时候,李泽的娱乐活动只有看书、看电影,以及工作。
“以前总觉得在大城市里,只有工作,没有生活,没想到现在也差不多。”
李泽的工作面向基层,会有鸡毛蒜皮的邻里琐事,忙起来也需要值夜班。更重要的是,职场内耗并没有因地域差异而消失,语言不通以及文化差异在一定程度上加剧和人打交道的难度。时间久了,他也萌生了回内地的想法,但又开始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和外界接轨。
离开还是留下、回老家内卷还是继续在高原上“遗世独立”,对于这些异乡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很难轻易做出的选择。
张立新准备干到55岁就回四川老家。
在他看来,西藏似乎更适合创业而非长期居住。大家更多在此追求经济机会,很大程度上倒也符合现实——张立新身边在西藏待了十多年的朋友,只有1%到5%会选择在当地买房。
当然,张立新仍然把西藏当做自己的一片自留地。这些都并不影响西藏是一片人情味儿很浓的创业热土。
相比于已经卷成红海的内地市场,西藏的一些行业还处在起步期,在这里,年轻人不仅可以觅到一些赚钱立业的机会,也可以在蓝天白云之下找到一种不那么紧绷的工作状态——这或许是这个年代,来自高原的新的治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