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如何收场:香港黑暗8月街头纪实
2019的香港夏天闻起来都是催泪弹的刺鼻热辣味。香港反送中抗争手法,从百万人和平游行演变到街头游击巷战,已历经两个多月的抗争,却没有人知道到底该如何收场。
2019的香港夏天闻起来都是催泪弹的刺鼻热辣味。
从6月9日到现在,香港的反送中运动已两个月有馀,诉求从最初单一的撤回修例扩大到五大诉求(正式撤回条例、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收回暴动定性、释放被捕人士、立即实施立法会与行政长官双真普选),抗争手法从百万人和平游行到街头游击巷战。
同时,警方压制的武力亦不断提高;从我住处邻居说出"现在如果没吃过催泪弹就不算香港人"便可见一斑。
8月5日星期一,抗争者们计画组织史无前例的七区同步集会与罢工罢市罢课,将运动推向一个高点。在罢工前的周末,我以媒体的身份观察了这两天的抗争,现以此文作为纪录。
警方压制的武力亦不断提高;从我住处邻居说出"现在如果没吃过催泪弹就不算香港人"便可见一斑。
▌8月3日:旺角,九龙
没有人知道今天如何收场。
8月3日星期六晚上的旺角,香港反送中抗争第9週,亚皆老街和弥敦道交界口。这裡是旺角最繁忙的路口之一,五个旺角地铁站出入口在此,路口的三面则是汇丰银行、恆生银行和上海商业银行。而此刻,一边是示威者,一边是警察;一边是雨伞,一边是盾牌。一个月前,双方才在同一个路口对峙、交手。似曾相识的剑拔弩张,週末至少两次的决斗,规律到彷彿是以街头为舞台定时演出的对手戏。 荒唐吗?But here we are again。
"向前行!"晚上大约九点半,旺角警署前一大批防暴警察一声大喝后迅速推进,急遽拉近了与示威者的距离。经过7/27元朗、7/28上环两役,香港警察的催泪弹吃到饱战术,伴随一夜间45名示威者被拘捕,并可能以刑期长达10年的暴动罪控告后,在场的人都体会出相同的衝撞只会带来相同的牺牲。如果情况和上週一样,示威者今晚不容乐观,儘管他们都已豁了出去——鸡蛋撼牆,不惜重伤。
防暴警察的盾牌阵中忽然衝出全身黑、俗称"速龙"的特别战术小组。他们逮到机会将数名示威者按在地上,扣上了塑胶束带。
防暴警察推进,朝著示威者散去的方向发射了一两枚催泪弹,但巷弄中示威者早已不见踪影。
等我回过神,滑手机才看见示威者已经从距离旺角数站之外的黄大仙窜出。直播片段中, 短袖短裤、毫无装备、趿著夹脚拖的黄大仙街坊们,齐声吼著"黑警!黑警!"斥骂大批前来的防暴警察。自从7/21元朗黑夜,警方疑似勾结黑社会,放任他们在新界元朗无差别攻击路人,并在事后选择性执法,平日不太关心政治的普通市民再也看不下去;警察所到之处,街坊无不怒骂。
"向前行!"晚上大约九点半,旺角警署前一大批防暴警察一声大喝后迅速推进,急遽拉近了与示威者的距离。
一阵混乱后,示威者重组了防线。两个木梯子,木梯子前方是一滩油。他们鼓譟,以雨伞柄、登山杖敲击路牌、铁栏杆助威,然后投掷了两枚燃烧弹,在路中央引起一分钟后便熄灭的零星小火,接著点燃木梯,加入纸皮助燃,升起了小小的营火。 图/作者摄影
然后是射向这些街坊的催泪弹雨林与胡椒喷雾;然后是街坊或奋不顾身以蒸鱼的不鏽钢碟盖住催泪弹、或在毫无装备的情况下淡定地以水浇熄催泪弹。过了不久,又传出部分示威者在同一天第二度佔领了连接港岛和九龙的红隧;如同当天稍早的红隧快闪佔领行动般,他们待了20分钟,便又消失无踪。
这一天,警察将一批普通社区居民逼成了示威者,而示威者则为抗争模式写下新猷,演绎出新的意义: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Be water, my friend
每过一星期,他们似乎越来越展现这句名言背后的真谛。
"Be water, my friend..."警察将一批普通社区居民逼成了示威者,而示威者则为抗争模式写下新猷,演绎出新的意义: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8月4日:坚尼地城 / 铜锣湾,香港岛
反送中抗争下的香港,一个典型的游行或集会通常会像8月4日星期天下午5点坚尼地城集会一样,群众在警方核准的条件下集会或游行。
卑路乍湾公园早已站满了人,而黑衣人潮仍不断地从邻近的山市街和吉席街涌出,公园没地方站就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马路上。人多了,无路之处也走成了路。
和平的集会,群众听著讲者发言,与此同时,部分示威者就地取材,拆下附近的铁栏杆,以束线带相连,辅以垃圾桶、雨伞、三角锥、工地用围篱架设路障,筑起防线,目的是拖缓警方清场的行动,好让示威者能全身而退。他们也吸收了8月3日在旺角的经验,以保鲜膜拉出一张横跨马路的网子,使车辆无法前进。
吸收了8月3日在旺角的经验,以保鲜膜拉出一张横跨马路的网子,使车辆无法前进。 图/作者摄影
除了建筑防御工事,示威者娴熟地以喷漆覆盖路口的监视器,并解除了数个交通号志灯的运作。他们也没有放过任何代表港府或北京的象徵——亲政府的建制派立法会议员、中西区区议会议员,同时是行政会议成员的张国钧办公室成了涂鸦的画布。示威者用喷漆覆盖了办公室招牌上议员的脸,漆上了"出卖港人最无耻"、"皇天击杀卖港贼",并在办公室外牆贴上了海报、标语多种色彩的便条纸,一个社区连侬牆于焉形成。
"前线要人!"约莫晚上7点,忽地有人大叫,原来中西区警署附近已经放了催泪弹。大家闻讯,纷纷向前线奔去支援。待我抵达,前线示威者已暂时后退,似乎在重新佈防,不时能听见有人喊著"让路!让路!",以及铁栏杆摩擦地面拖往前线刺耳的声音。我手忙脚乱地戴上头盔、眼罩和防毒口罩,同时盯著警察辨别动静,深信过不久此处就会成为今晚第一个枪林弹雨的战场。空气中瀰漫著箭在弦上(电视剧)的烟硝味。
大约晚间7点40分,有人突然大叫"铜锣湾!去铜锣湾!",然后有人分别站在路口两旁,拿出以类似警方设计的红色与绿色旗帜——红色写著"停STOP",绿色写著"可前进GO FORWARD"——有效率地疏导人群向邻近的地铁站散去。五分钟内,原本聚集千人的路口顿时空无一人,警察防线前除了当地居民只剩下记者。
亲政府的建制派立法会议员、中西区区议会议员,同时是行政会议成员的张国钧办公室成了涂鸦的画布。示威者用喷漆覆盖了办公室招牌上议员的脸,漆上了"出卖港人最无耻"、"皇天击杀卖港贼"。
办公室外牆贴上了海报、标语多种色彩的便条纸,一个社区连侬牆于焉形成。 图/作者摄影
后有人分别站在路口两旁,拿出以类似警方设计的红色与绿色旗帜——红色写著"停STOP",绿色写著"可前进GO FORWARD"——有效率地疏导人群向邻近的地铁站散去。 图/作者摄影
当我从铜锣湾出站时,轩尼诗道已经成为示威者的画布——他们一边走,一边在叮叮车站看板和轨道喷上"可耻军政府"、"光复香港,时代革命",在路中以保鲜膜、橘色分隔线和钢丝架设路障,口中接力喊著"星期一,罢工!"
过不久,警察从波斯富街开始清场,示威者则再次转场。这一晚便是如此,猫捉老鼠,遍地开花的城市游击。所有人掌握的讯息都是片段的,没有人知道恍若伏流的示威者即将从哪裡同时窜出。我站在无车的路中央,刷著手机看Telegram和Twitter堆积如山的讯息,尝试拼凑当下情势,揣测接著去哪裡比较好,感到力犹未逮。
而明天清晨,我们会得知,8月4日,示威者足迹遍及西环、湾仔、铜锣湾、红隧、美孚、观塘、将军澳、黄大仙、天水围。
"从现在开始记者得学怎麽飞了。"一名记者朋友感歎道。
"不,我们得学的是影分身。"我回应。
"从现在开始记者得学怎麽飞了。"一名记者朋友感歎道。"不,我们得学的是影分身。"我回应。
▌8月5日:观塘警署,九龙东
8月5日凌晨,蓝田的观塘警署。我不记得为何我选择来此,或许是某个Telegram讯息说这裡也放催泪弹了吧。当我抵达时,却早已不见示威者,但他们在警署外牆留下的涂鸦却清晰可见:"杀人凶手"、"f*** the Popo"。
一队防暴警察站在警署围牆外,进退不定。和黄大仙一样,在观塘警署外的都是当地的街坊。"我在餐厅工作,我晚上9点就来了。"一个貌似20几岁、顶著平头身穿灰色吊嘎的男生说道。而观塘街坊不留情面的程度,丝毫不逊于黄大仙街坊:
"收队啦!""罢工!罢工!罢工!""香港警察,过街老鼠!""香港警察,知法犯法!"
"香港警察,吞枪自杀!""黑社会!黑社会!黑社会!""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返去元朗啦!观塘不欢迎你啊!""星期一记住罢工啊,屌你老母!"
"观塘唔欢迎你地呀!你走啦!元朗欢迎你地呀!""警察返去啦!啲白衫屌紧你老婆啊!"(翻译:警察回去啦!你们的长官让你们站岗,自己在警署内跟你们老婆乱搞啊)
8月5日凌晨,蓝田的观塘警署。当我抵达时,却早已不见示威者,但他们在警署外牆留下的涂鸦却清晰可见:"杀人凶手"。
除了嘶吼著咒骂警察,他们偶尔也唱著改编自〈伦敦铁桥垮下来〉、流传于反送中运动用以讽刺警方的歌:"有班警察毅进仔~人又废~又要威~有班警察位置低~做狗~乞米。"(翻译:有一批警察读了很烂的学位,人又废却又爱耍官威;有一批警察地位低,没有人愿意尊重,只能做狗摇尾乞讨)
防暴警察最终被群众逼回警署内部,却仍不放心地派驻了8名警察守在闸门内部监控情势,貌似生怕群众随时会衝进警署。而在场的群众看见仍有警察,便留在警署外持续向警方呛声。
其实,如果警察全部撤守返回警署内部休息,群众也会自然慢慢散去,今晚则得以提早和平落幕。或许是出于行动规则,又或者出于保持权威形象,少数警力仍留守警署闸口;大多群众见此情形也逗留不走,持续向警方发洩怒气,将空宝特瓶和鸡蛋丢入闸内,偶尔也向闸内的员警挑衅,"出来单挑啊!"、"放催泪弹啊!瞧不起我们吗?!"
至于警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哪怕是增加人手监控情势、向前走一步、或是有救护车要进入警署,都会招来群众极大的反应。 这再次显示了7/21以后,香港民众对于警察的信任跌至谷底。
如果警察全部撤守返回警署内部休息,群众也会自然慢慢散去,今晚则得以提早和平落幕。或许是出于行动规则,又或者出于保持权威形象,少数警力仍留守警署闸口。
大多群众见此情形也逗留不走,持续向警方发洩怒气,将空宝特瓶和鸡蛋丢入闸内,偶尔也向闸内的员警挑衅,"出来单挑啊!"、"放催泪弹啊!瞧不起我们吗?!" 图/作者摄影
警民对峙持续了三小时。期间有人派发口罩、束带与水;有人将邻近拆下的铁栏杆绑在警署闸口上;有人则焚烧纸皮,在警署闸外升起了火。在场的记者则坐在路边或安全岛上休息,偶有骚动才抓起摄影器材往前跑,大家一整天跟随示威者东奔西跑,各个都很疲惫,但警民两方不离去,记者也不能休息。
高架的马路上,卡车经过以喇叭向街坊致意,包围警署的群众则以欢呼鼓掌回应。地铁偶尔经过,发出轰隆隆的呜鸣,不知向哪个方向驶去。
凌晨2点到3点间,情势转为紧张。警方先发射了胡椒弹阻止群众持续焚烧纸皮,并从警署高处发射海绵弹解救疑似被围困的同僚。
凌晨3点,一大队防暴警察与速龙突然从警署铁闸衝出,准备驱散和逮捕逗留不走的示威者与街坊。几秒内,原本在此的数百人顿时不见踪影,而警察则于附近公园巡逻,盘查经过此处的车辆,似乎想要找出可疑物品与载著示威者的驾驶。
凌晨4点,大家总算收工。我在好心居民的带路下,来到一间做通宵生意的茶餐厅果腹休息。隔桌的客人翻看《苹果日报》,半版空白的A1版暗示著香港即将面临未可知的局面 。
凌晨2点到3点间,情势转为紧张。警方先发射了胡椒弹(左图)阻止群众持续焚烧纸皮,并从警署高处发射海绵弹(右图)解救疑似被围困的同僚。
警察则于附近公园巡逻,盘查经过此处的车辆,似乎想要找出可疑物品与载著示威者的驾驶。
再几个小时,香港会史无前例的进行七区同步集会与罢工罢市罢课。没有人知道运动未来的走向及结局,只能隐约察觉到目前的情势彷彿即将对撞的失速列车。儘管如此,这些不具姓名不具脸孔的抗争者,他们宁化飞灰,不作浮尘。For it is now or never。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尝试同理共情地理解,与持续不断的关心。
后记:
8月11日警方暴力镇压后,上星期的罢工与罢工前的周末彷彿已经很遥远。执笔之际,抗争者们打算再次于赤鱲角国际机场集会,向国际发声。抗争的成本越来越高,而双方丝毫都没有让步的打算,终局到底是什麽样子?底线究竟还能否更低?没有人知道如何收场。There are no words.
8月11日警方暴力镇压后,图为12日抗争者们再次于赤鱲角国际机场集会,向国际发声。终局到底是什麽样子?底线究竟还能否更低?没有人知道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