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电影一直告诉我,它要变了
李安的新作《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要用电影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高技术规格,描绘新时代里新电影该有的初步样貌。
这一次的李安是激进的。
在儒雅微笑、温柔言语的背后,是拿着自己名字和才华,刺激全球电影创作者和观影者的决心。
对李安而言,新作品《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用电影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高技术规格,描绘着新时代里新电影该有的初步样貌。在好莱坞尝试走到更创新的电影表现手法,李安用真实展现真诚,希望带给观众不同的刺激与启发。
他既是电影的大师,也是电影的学生,游走在这两个角色之间,迸发的热情与付出的艰辛,让旁人觉得忐忑却也因此被深深激励。
他头发灰白、穿着简单T恤在纽约工作室里,为《天下》记者从3D电影的基本原理讲起,口气听起来很有耐性,但其实感觉得出他心底的着急。规格太高、效果太新、体验太一言难尽,刚刚在小小放映厅里的22分钟片段,像是眼前没有了萤幕而被硬生生拉进电影场景,看着对面的迫击炮把左边的土墙轰成碎片、右边的队友吓到汗流满面、青筋浮现。
如果电影院就是战场,那么谁不会以为像李安这样的国际级大导演,该是呼风唤雨、指挥若定的将军,但李安却说自己就像战壕里的小兵,既要躲炮弹又要照顾兄弟。不过再怎么兵荒马乱,也要动着脑筋、耗着体力往目标前进。
李安上一回接受《天下》这样长时间的专访,是2008年时的《天下》四百期特刊,特刊主题是“成长”。
31岁的时候,李安在纽约大学的毕业作《分界线》,获得纽约大学学生影展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促使他决定留在美国拍片、寻求发展。
41岁时,李安首次进军国际影坛,拍了《理性与感性》,成为柏林影展史上唯一一位两次获得最佳影片的导演。
51岁的时候,他执导的《断背山》横扫各大奖项,总共获得全球大小71个奖,也成为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亚洲与华人导演。
今年,61岁的李安,站在四年前全球市场大获成功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基础上,采用电影史上最先进的每秒120格的规格拍摄,要以《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一举挑战下一个世代的新电影创作与映演。
每一个十年,李安都没有白费。那些积累的经验、人脉、名声与意志,号召了好莱坞最先进的剧组团队和他一起奋斗。
受访时,李安看起来很憔悴,扁朓腺发炎一周还没好,但问他什么他都会答,完全没有大导演架子。他在工作室里和调光师讨论不同放映规格的效果,接电影发行商和《纽约时报》的电话,饿的时候嘴里塞上一口三明治,似乎还有一百件事在等着他。
李安工作室的工作人员常为了应付不同电影规格版本而需要动手调整放映机。(摄影/王建栋)
现在的高规格,只是建立未来的低标准
“这部片有奥斯卡的得奖压力吗?”不能免俗地还是忍不住问了。
“只要能让人家看到、你们介绍,我就会很开心。新的东西不知道大家会怎么看,然后奥斯卡该看哪一个规格版本?哈,先不想这些。”或许对李安而言,这世界没有他做不到的,只有他想不到的。以下为专访摘要:
Q:为什么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后,选择《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而且是用3D、4K高画质、每秒120格速率这样突破以往的全新技术规格?(编按:电影是一格一格画面连起来的,过去是每秒24格画面,李安此次尝试每秒钟120格画面)
A:在《少年Pi》之后,本来想拍一部打拳的片子,我在拍《Pi》的时候,就觉得3D电影一定要看得清晰、光要足够,这应该是最基本的。所以那时我就想到每秒60格速率的规模,因为我看过卡麦隆(James Cameron,又译作詹姆斯?卡梅隆)做过这样的测试。
因为每秒格率的提高,我们从来没有把电影看得那么清楚过,而因为3D拍摄,两个视角要对得很准,跟我们的眼睛视角结构很像,所以要求就更高。此外,像光度等方面,我们的眼睛也比较不能忍受瑕疵,所以我就往更高规格上面去想。
但拍摄那个打拳的片子还有许多困难,有人来找我谈《比利?林恩》的案子,我看了原著小说之后,觉得如果能把一个美式足球中场秀和一场战争的戏,两个放在一起的话,这两个场景对照起来会很有意思。
我现在用的高规格,到将来大家都习惯以后,就根本不需要什么运用的理由了,只是现在还在过渡阶段,我要给大家一个理由、一个作品。把战事这种很激烈情绪的那种知觉,放在一个美式足球中场秀里、或一般人的生活里,其实本身很有讽刺性。
军人在前线的状态跟那些在家乡的普通人不一样,他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对四周环境的体会不同,他会害怕、紧张、恐惧。所以打完仗的军人回到家乡,可能看到我们所谓的正常人都会变得不正常,也就是“战后症候群”。但他能把平常不会被注意的东西看清楚了,就好像用高清晰度的电影新技术来观看,所以我觉得这个题材非常适合这样拍。
我现在用的高规格,到将来就是最低标准了。我觉得,数位电影(digital cinema)就应该是这样看的。当然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过渡期。2D电影本身是非常成熟、非常可贵的一个艺术媒体,但我觉得现在时机成熟了,可以发展一个新的媒体。
3D电影和2D电影就像足球和棒球,对,它们都是在ESPN体育电视台可以看到的,都出现在体育版,但它们是不尽相同的东西,都是影像、都是戏剧,但是不一样的游戏规则。我很想告诉大家,我们觉得未来的电影应该是从这边开始。对于3D电影我还没有摸够,但我至少愿意开始,大家一起参详该是怎么样。
比拟慢动作的清晰度
Q:这样的高规格,对观众的意义是什么?
A:我们在拍《Pi》的时候,也是用24格拍,因为除了24格,其他我也不懂。对高规格最好的解释是,你可以想像好像是慢动作那样的清晰度,但它却不是用慢动作播放出来,也就是说,一般的播放速度,可是有慢动作的清晰感。速率愈快就会愈清楚,你看那个鲨鱼吃海豹的纪录片,他们用1000格的速率去拍,清楚得不得了,又真实又清楚,这个叫作速率。
4K是分辨率、清晰度,然后再加上3D,两个视角去扫射到各种的影像资讯,进入了我们的脑袋。其实我们人在看东西,不是眼睛在看而是脑子在看,眼睛只是一个镜片,讯息到了脑子里面怎么组合,才是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
现在新的速率、新的清晰度、新的分辨率、亮度,这些讯息在观众脑筋里的诠释感是不一样的,你会变得更聪明、要求更多、然后情感更丰富,这也是我现在才知道的。3D和2D本质上有很大的不同,那是关乎我们跟这个银幕、剧情的连系,怎么样去产生关系。
因为数位电影准许我们去做一个有立体面向的东西,就是所谓的3D,也因为这个样子,数位电影是让观众可以选择走到电影里面,有一种认同感、参与感。过去的影片,像法国人讲voyeur,法文的voyeur,是你偷窥到別人的事情,电影有这种兴奋感。那现在呢,如果你要的话,你可以走进去影片里,也不是由你来演,而是有种身历其境的感觉。
Q:你是很热爱胶卷电影的人,像这样的数位电影,对你或是对未来的电影产业而言,又有什么影响?
A:我觉得,我们过去的电影其实已经定型了,就是那么一回事情。1970年代以后,电影在科技和基本语法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不是说没有好片子,而是说基本我们该知道的、在技术上、感官上的表现,都是小进步,没有什么基本的改变,就看你怎么做艺术表达。
新的电影语言在召唤我
我觉得,数位的革命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带来一种创作的可能性,观众的认知不同、参与度不同、对戏剧性的感受介入不同,它是另一个游戏,很值得开发。
我在拍《Pi》的时候,就听说詹姆士?卡麦隆跟彼得?杰克森(Peter Jackson,又译作彼得?杰克逊)他们两个在提倡每秒48格速率。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当然make sense(合理),这个很聪明,就是速率要快一点。我是在拍《Pi》的时候意识到这件事,那时我还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有一个东西在召唤我,而且这个东西是大家不大容易做得到的,因为这个东西还花资源。
有些片子我去做,不是因为我觉得怎么样,而是可以说是我比较有本钱做。人家会说你做艺术的不会搞技术,不会要花这么多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好莱坞也不算太小预算的制作),如果要花这么多钱,还得有商业顾虑,少数像卡麦隆,他一定要用高科技拍很通俗的片。可是我的观点是,剧情片应该要用3D拍。这部不是大成本的作品,我反而可以达到这些效果。
Q:过去大家都觉得,看3D片就是要看科幻、动作、大制作大成本的片,为什么你反而觉得3D应该用来拍剧情片?
A:现在大家都把3D用来拍动作片,或者是当一个奇观、跟科幻或太空有关的东西来看。我个人的感觉是,其实3D最大的好处是在看到人的脸,也就是所谓intimacy(亲切感),你可以看到人的气色、感受到人的感觉,对我来讲,像是人脸的close up(特写),是最大的一个前进。
所以我的新电影,还不敢用化妆,演戏时我还不确定叫演员们怎么演,因为你一演,看起来就像演的,他要真的有感同身受的感觉,表演要从这里出发。我觉得,这是一个艺术的一个新的出发,也认为3D应该拍戏剧性的东西。
观看好的3D是美而轻松的
我希望大家给3D一个机会,不要它还没有出来就把它扭曲了。我们先承认我们还不懂,大家一起来研究一下该怎么做。我相信未来数位电影会带给我们很多想像空间,可以给我们的想像力做很大的发挥,开启未来很多的可能性。过去我们在看不好的3D的时候,要费很大的力气去抵抗那种阴暗、不清楚、不准确、看得头都要痛的东西。而这个较高规格将来观众看习惯了,你应该什么片都可以看,因为它就是很好看,因为你有这么多的讯息进到脑子里面。
看好的3D其实应该是很轻松的一件事,讯息愈充足、电影就愈美愈轻松,可是你看完以后可能会有一种虚脱感,是一个非常好的感觉,就是你能又轻松又专注。
Q:你曾形容整个电影前后制过程是terrifying and exciting(令人惊惧且兴奋的),而且大部份的时候你们根本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面对那么多的不确定,而且也不一定会成功,你怎么还能这样带着剧组走下去?
A:就坚持,有的时候用哄的啊,有的时候鼓励,有的时候就威胁啊。就是这样,一个目标下去了,就没有办法回头。拍电影都是这样,你设立一个目标后,然后你就一直拍下去。像《Pi》的时候,我说要拍3D,机器来了,啊怎么那么多不对?但只有继续拍、想办法,很多东西是你不逼自己,你不会想到,很多时候就是一直搔头。
Q:你在拍的时候,有考虑到电影放映的问题吗?一般戏院没办法放这么高规格的片。
A:我知道啊,但拍了再说。等到你面对那个问题时,就会想说,啊为什么当初要这样。但想那么多就不会走到这么前面,很像笨人会做的事,聪明的话,你会知道外面有很多伤害,你会不敢做。我是一个很相信电影的人,当我看到、知道有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一定要去找答案,没有办法假装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我一定要找到一个答案,因为我要相信那个东西。
现在我已经看到那个东西,我相信我看到的东西,它可能未来可以用更聪明的形式、更厉害的方法来呈现,可能最终我们也不需要那个3D眼镜了。
关于发行,其实可以有各种版本,3D、2D,4K、2K,每秒60格、24格的,每一个混搭版本都是我的重新创作,花很多心思让它有自己的look。因为拍摄时捕捉影像是用高规格,所以即使调降规格,也都会有很好的影像效果,这应该是很有弹性的生意。
Q:你走得那么前面,面对剧组、面对出资方,要怎么说服众人、安抚大家的担心?
A:我就靠我的名字在扛啊,我要拍这部片,哎,好吧,靠我的名字也不知道能够撑多久,我也是需要大家有反应,当然是很有挑战性。
但我们要先有个梦想,然后再想现实上该怎么解决,如果你连梦想都看不到的话,每天穷忙,也挺没有意思。
我是真的很好奇,电影最后会拍成什么样子,我在拍的时候还看不到,但现在我终于比较知道是什么东西了。虽然是千辛万苦,但我也不愿意相信你这么辛苦、这么想去追求一个东西,最后会烟消云散、什么都没有。我觉得,只要尽心尽力去做,去向大家说明,去想办法该如何放映,应该会让人们有些反应。
Q:你为何这么有使命感?因为其实你可以打很多安全牌?
A:是可以赚很多钱,也不用那么辛苦,但我常常会觉得,我的资质只能算中上,为什么是我来做这些事情?我是很普通的人,为何我会做这些事?这的确必须要有点使命感。我其实觉得好像才正要开始打另外一场仗,因为不光是这部电影,而是往后电影的一个开始,现在是一个新的出发点。
我从《少年Pi》就开始感觉到,电影它一直告诉我,它要变了。
我能在《Pi》那个电影里存活已经很不容易了,当然也很幸运,《Pi》居然还慢慢地成功起来。所以我感觉好像是这个新媒体选择了我当一个试验品,需要很多的燃烧,有一种使命感,感触很多,可是也不敢懈怠,还要继续往前。
任何做出一点成绩的人,都会有使命感,要为未来的年轻人铺路。我最大的压力不是我自己的片子会怎么办,而是在于如果这部片做不好,大家会说,哎这个媒体(新规格)不好。
所以我希望大家知道,这样一个媒体,不管你喜不喜欢这部电影,但这个媒体你看到了,未来应该怎么做、用什么观念,我来试一试,希望拋砖引玉,大家一起来做。这是我没有办法躲避的责任感,它自然会上身,除了我个人的好奇心以外,我要顾虑很多事情。
电影不可能是一个人闭门造车,你要跟观众连系、要跟拍电影的整个社群互动,毕竟这是一个文化的关系、交流的关系,所以还是要看看大家怎么反应。我拍到现在,我知道我还很嫩,我们整个电影业界,不管是新的器材、新的拍法、新的审美观念,好像要往前进了。
我们慢慢来,观众也需要慢慢给我们回馈,然后我们彼此扶持往前走。
Q:你常常说,拍电影就是把心拿出来跟观众心心相印一下,那这次你想要透过这一部戏,跟观众沟通什么?
A:我想沟通一种我自己感觉的一种宿命感吧。就是说,像一个军人参加了一场战争,不管好坏,这都是他的命,他是军人他就要去战场,没有別的选择。我觉得我拍电影也是这么一回事。
是秀场,也是战场
像这部电影里有个中场秀,大家对这个英雄其实是处于一种心理反射,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到这些军人身上,但其实这些军人真实的经历,是跟大家的想像很不一样的。
那拍电影,认识我的人常常就会把他生命中的想像反射到我身上,像是看到了梦想什么的。
其实对我个人来讲,我好像一个小兵一样,我在壕沟里打仗、求生存,希望不要被子弹打中,然后照顾我身旁的兄弟,我们可以为彼此卖命。然后在这里面我们有一种生死荣辱与共的真实感,反正我们看所谓的真实人生有时也有一点虚幻。
这些可能只有在你身旁的好兄弟们才会知道,包括你的家人可能你都没有办法去解释。我想,各行各业很多人在生命里也会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希望把这种感觉用一个中场秀、还有一场战役,这样的冲击效果跟大家分享吧。
其实就是把故事说了,一个情感的起伏,跟大家分享心事。我们常常对生命里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有时候很难区分,你借着特殊的状况、戏剧的结构、或是人生里的特殊状况,体验一下你到底为什么存在?为什么活着?这样的感觉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想表达出来。
李安简介
生日:1954年10月23日
学历:台湾艺专影剧科、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戏剧学士、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硕士
得奖记录:奥斯卡金像奖3座、金球奖5座、威尼斯影展金狮奖2座、柏林影展金熊奖2座、英国电影学院奖5座 (台湾《天下杂志》 马岳琳 纽约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