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平替岗”,挤满没上岸的中国年轻人
在考公考编竞争日益激烈的当下,一批未能“上岸”的年轻人,转而将目光投向看似“稳定”的社区社工岗位。从身份定位上,大多数社区工作者既不属于公务员,也不纳入事业编制,在现行行政体系中往往被视作财政供养的“第三类人群”。作为基层治理的“神经末梢”,他们的工作贯穿居民日常的方方面面。然而,“超载”的工作背后,却是偏低的薪酬与有限的晋升空间,不少投身于此的年轻人很快发现,摆在他们面前的,将是一道“去或留”的现实难题。
“水涨船高”的社工考试
方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记录每天的工作日常:处理“接诉即办”案件、通知居民参加活动、写材料、填报表、整理台账……一直到下午5点半之后,社区居民陆续归家,入户走访工作可能才刚开始。真正离开办公室,通常是晚上8点以后。一天时间总是被切分得琐碎,因此需要格外详细的规划。
方晴是一名社区工作者,与我们印象中“闲人马大姐”的形象不一样,她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成为一名社区社工,是方晴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2021年,22岁的方晴从某211高校毕业,连续两年考研失利后,于2023年开始正式求职。她很快发现,机会并不像想象中多。
有一天,方晴父亲去社区办退休手续,看到一则本区的社工招聘公告。与服务特定群体的“专业社工”不同,“社区社工”指在社区党组织、居委会和服务站中,专职从事社区管理与服务的工作人员。招聘公告不限专业和院校,只要求40岁以下、大专以上学历和本市城镇户口。考试通过后与街道(乡镇)签订服务协议。父亲建议她试试。
疫情期间,社区工作者作为基层防控的重要力量,高频地出现在公共话语场,让不少人第一次了解到这一群体。2020年6月发布的《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中国行动》白皮书指出,中国共计有400万名社区工作者奋战在65万个城乡社区的防控一线,平均每个社区有6个社区工作者,每名社区工作者面对350名群众。尽管在社交媒体上,这一职业常与“低薪、劳累”等词挂钩,但接连受挫后,当时的方晴只想要一份工作,“至少证明自己还没有差到不被社会需要”。

方晴以笔试前三进入面试。在面试现场,她看到,大部分应聘者多在30多岁,以本科学历为主。本刊采访的数位社区工作者,除了方晴这样的应届生,还有来自互联网大厂、外企、教培等行业的转型者,他们大都在经历过职业动荡期,又考公考编失败后,在35岁左右的年龄关口,将“社区社工”作为退路。“虽然社区社工没有编制,但合同到期一般都会续签。基本可以做到退休。”北京市另一位朝阳区社区工作者申甜告诉本刊,“稳定”,是这份工作最吸引她的地方。
申甜2016年进入教培行业,三年后因机构业务调整被裁,“那时教培机构遍地都是,被裁了再找呗。”她回忆,离职后的第二天,就去新公司上班了,月薪还是一万多。然而2021年双减政策落地,申甜再次被裁后浏览招聘网站,已经今时不同往日,“基本没有工作机会了”。
像方晴一样,申甜也曾尝试考公考编,但均未进过面试。失业的一年多里,她只能自费缴社保,压力大到“整晚失眠”,甚至到了要去医院看精神科的程度。“别说挣多少钱了,有个地儿能给我交社保就行。”抱着这样的心态,申甜将目光转向了社区工作。
回头看,方晴和申甜或许赶上了最好的社区工作者报考年份。以北京市朝阳区为例,这一年,该区计划招聘3500名社区工作者,实际14816人参与笔试,规模创历年新高。此后尽管招录名额收缩,报名热度却未减少——2024年北京市朝阳区拟招696名社区工作者,报名人数约1.3万人,报录比接近19:1。在长三角某地,有社区党委书记透露,2024年该地区社区岗位报录比已突破100:1,录取分数也比前几年高出十余分。
随着竞争加剧,社区工作者的门槛也水涨船高。公开数据显示,在北京市朝阳区现有的社区工作者队伍中,本科及以上学历者已超70%。入职一年后,方晴听说本区的报考者中已出现研究生,有人甚至花费8万元报名面试培训班。“去年我们这儿还招了一名00后大学生。”她说。
“你一个干居委会的,
能忙成这样?”
工作两年多,方晴几乎没有准点下过班,因为加班太晚赶不上末班地铁而住在单位的情况也屡见不鲜。本以为女儿找了个清闲去处的父母很是不解,问她,“你一个干居委会的,能忙成这样?”
“社区工作就是居委会”,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误解。方晴说,实际上,疫情后随着基层治理体系不断强化,社区作为治理“神经末梢”,服务范围已延伸到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党建治理、养老托育、助残济困到文化体育等等。
方晴所在的社区,既有商住两用公寓楼、商品房小区,又有建于上世纪80年代、没有物业托底的老旧小区,人口结构多元,人员流动大,管理难度大,且面临人手不足的问题——连同书记在内,包楼小组仅五个工作人员,平均每人负责1-2栋楼,需要服务的居民在280-330户以上。这种“包楼到人”的管理模式被称为“网格化”管理。2004年,网格化管理模式从北京市东城区推广至全国。2013年,该模式被写入党内高级别文件,进一步明确了基层治理方向。这一模式助力中国实现了对14亿人口的高效精细管理,也让广大社区工作者承担起更重的责任。
2024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加强社区工作者队伍建设的意见》,要求优化工作力量配置,各地按照每万城镇常住人口拥有社区工作者18人的标准配备。但在实地推进中,部分社区仍面临人手缺口。例如,2024年,西部某省区党委社会工作部一名工作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当地已配备约7000名社区工作者,但仍有1800余人的缺额。而在中部某省,截至2023年底,每万名城镇常住人口对应的社区工作者数量为13.7人。
紧缺的人手却要应对繁重的工作。大到80岁以上老人的养老服务,小到居民家里马桶堵塞、晚归忘带钥匙等琐碎事务,居民都可能找社区解决。方晴有时感觉自己像“许愿池里的王八”,“群众总觉得你无所不能,啥都能给办了。”
除网格服务外,方晴还负责社区的“接诉即办”业务。这是北京市2019年起推行的一项基层治理机制,依托12345热线对群众诉求快速响应,2021年起推广至全国。接诉即办要求“首接负责”,社区作为“首接”部门,接到投诉后,能解决的要就地解决,需要跨部门协调的,就“吹哨”联合处理。有的社区最多时一天能收到六七十个工单,需要所有社工齐上阵,加班到凌晨1-2点。
在本刊采访中,每个做过“接诉即办”的社区工作者都有吐不完的苦水。程功是北京市丰台区某社区工作者,2022年,36岁的他经历大厂裁员后转入这行。程功所在社区位于北京市人口密度最高的街道之一,要服务近6000户居民,平均每天至少处理5条“接诉即办”工单。谁家漏水了、邻里吵起来了、公共设施坏了,还有半夜找不到开锁的急事儿,居民只要拨打12345,社区都要立马协助处理。他们有个专门处理非诉即办业务的工作群。工单一发进来,社工就要去处理,“一般二十分钟内就要响应,凌晨两三点处理工单的情况都有。”
今年,程功所在小区一起电动车电池起火事故后,有媒体报道质疑“充电桩与居民楼之间的距离不足4米,不符合消防规范”,社区因此受到批评。“不在楼下建(充电桩),居民把电池扛上楼充,不是更危险吗?”程功感到无奈,“(报道)轻易就否定了我们全部的工作。”程功说,那是个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小区,早于1998年消防法的出台,因此小区当年建设规划时并没有预留符合当前标准的消防空间。但是随着电动车普及,充电桩建设成为居民硬需求。社区当时也是协调各方,费了不少唾沫,才终于争取到一块合适的空地。结果那家媒体报道后,本就对建充电桩有意见的居民连续拨打12345投诉,居民的不理解与反复的安抚工作让程功和同事们感到筋疲力尽。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形容的就是社区工作者大部分时候面临的处境。“社区能够腾挪的资源和空间非常有限。”方晴说,社区工作者更多时候只是“吹哨者”,问题是否可以解决、如何解决、多久能解决,往往不在他们控制范围内,但居民的不理解常常转化为对社区工作者的埋怨。不合理的诉求可以申请“剔件”,但写说明、找依据,就得花去大半天时间。更重要的是,“居民的投诉问题没解决,可能会给社区扣分,后续街道会被扣分,影响街道排名。”社区工作者李文述告诉本刊记者。
令人头疼的,还有各类形式主义工作。“今天填完的表格,过两天又要重新填写;按要求统计完小区老年人装电梯意愿后,又没有任何后续工作”。李文述向本刊吐槽,前阵子街道要求提交儿童友好社区建设方案,李文述绞尽脑汁,写得天花乱坠,但场地如何申请、建设哪些设施,都是空中楼阁,“实际没有任何的配套资金和支撑性材料”。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周沛在《基层治理现代化背景下社区工作者队伍建设》中提到,“本应作为‘基层服务者’的社区工作者,在实际工作中常扮演‘行政末梢’角色。”双重身份要求下,社区工作者既要执行“对上”的行政任务,又要应对“对下”的居民诉求,这种工作事务的交织导致一些社区工作者“职责超载”。
难以留下的年轻人
与超载的工作量相比,社区工作者的薪资水平却显得相对有限。以北京市为例,社区工作者的基本待遇,包括基本工资、职务年限补贴、奖金和其他待遇四部分。疫情之前,每月工资到手4000-5000元。尽管2023年经历过一轮调薪,但也仅有6000-7000元——在全国范围内虽属中等偏上,但在这座大城市,依然难言宽裕。
李文述2022年大学毕业,作为社区里最年轻的工作人员,和同事们相比,她的生活处境明显不同。“不少同事本身并不缺钱,比如有30多岁从大厂转过来的,之前在大厂工作10年攒了几十万,来社区只是想改变生活方式,不需要考虑未来发展。”李文述在北京虽然没有房贷、车贷,每月还能攒下一点钱,但这份“够用”仅能维持眼下基本生活,长远看工资涨幅也极小,“工龄工资每年只涨50元”。作为独生子女,她还要承担赡养父母的责任。“他们没什么积蓄,没法给我太多支持”,想到未来结婚、生子等大事,这份薪资就显得远远不够了。
李文述有点后悔一毕业就进入社区社工,“应该先在外面闯荡几年,实在不行再来”。在她看来,社区工作虽然稳定,但前景有限,工作内容也与市场需求脱节,未来想转行都难。
“在身份定位上,大部分社区工作者既非公务员又非事业编人员,在现行行政体系中属于财政供养的‘第三类人群’,致使社区工作者队伍的职业发展存在障碍。”周沛指出,这种障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职业薪资待遇的吸引力较低。部分地区低于社会平均工资水平。二是存在职业晋升的“玻璃屏障”。
目前,社区工作者的职业晋升主要依赖四条路径:考公、考编、在社区内部晋升或通过政策渠道转入事业编制。2024年发布的《关于加强社区工作者队伍建设的意见》明确,要加大从优秀社区工作者中招录(聘)公务员、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力度。对任职满一定年限、表现突出的社区党组织书记,可择优聘为事业编制人员;特别优秀的,可择优调任或通过换届选举进入街道(乡镇)领导班子。但多位采访对象告诉我们,由于直通名额有限,真正能走通这条路的人少之又少。
“较低的职业薪资标准与受限的职业晋升渠道,导致社区工作者的职业吸引力与认同感偏低。”周沛说,在这种局面下,个别初次就业的青年社区工作者往往将社区工作视为“职业跳板”,职业投入程度不高。
申甜和李文述仍在准备考公,“我计划考到35岁,一定要上岸”,李文述语气坚定。但失去应届生身份后,上岸变得愈发艰难,“大部分岗位只面向应届生,我只能从极少数岗位里挑选,竞争会翻好几倍”。
方晴则选择继续留在社区。两年多的历练,让她从琐碎的基层工作中寻得了职业价值。今年,方晴还收到一面锦旗,来自一位社区阿姨。当时,这位阿姨洗澡时突遭停水,情急之下与物业发生争执,一度升级至报警的地步。次日,阿姨仍愤懑难平,拨打了12345投诉。方晴作为接诉即办负责人,在电话里耐心调解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让阿姨情绪缓和,纠纷得以化解。
“很多时候,我们就像大家的情绪创可贴。”方晴向本刊分享工作心得,“居民常常带着情绪来,我们需要先提供情绪价值,一旦把对方的心结打开,事儿也就好办了。”性格中的“高敏感”,曾让方晴容易内耗,如今反而能帮她敏锐觉察居民情绪变化。大学时的语言专业训练,也让她能更准确地把握对方话语背后的真实意图。
她也从工作中真切地感受到了自我成长,“以前在父母眼中,我就是个只会读书的‘乖乖女’,现在我也能帮家里解决实际问题了。”有一次,大晚上电灯坏了,父母都不知道该找谁,“我说交给我,我会修。”
今年初,方晴被提拔为社区副职。既然打算长期从事社区工作,她计划有机会再提升下学历,往社会学方向深造,丰富下基层服务的理论知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社区工作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