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计划经济计划不出高科技产业?
计划经济计划不出高科技产业,这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个结论。
20世纪所有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没有一个在完整高科技体系上成功——苏联、东欧、包括中国计划年代,都能够集中资源突破单点,如航天、核武、导弹等,但从未能够形成持续创新的高科技系统。这不是偶然,而是信息结构决定的。
高科技产业的本质,是一个高度不确定、不断试错、需要连续迭代的系统。它的决策链条必须能快速捕捉市场、技术、供应链的海量信息。
比如苏联的苏联 N-1 火箭登月计划,这是苏联在 60 年代与美国正面竞争的产物。该计划的设计极具雄心,实则是个控制能力不足的超级悖论工程。该项目立项后,底层科研单位就发现发动机可靠性极差,但不敢上报完全失败,只能模棱两可地写道“可靠性有待提升”。
工厂则迫于压力,虚报测试数据,因为失败测试属于政治风险。这导致苏联部长会议和军工部拿到的数据是成功多于失败的假象。结果1969–1972 年间,N-1 共发射 4 次,全部失败,被称为“历史上最失败的火箭”。
这个案例正是科研单位-工厂-部委 -政府,层层过滤失败,层层粉饰数据之典型。
计划经济也无法解决高科技的技术路线选择问题。
还是苏联。1950—1960 年代,苏联拥有多条计算机技术路线,如BESM 系列(高性能科学计算),Minsk 系列(通用机),Ural 系列等等。这些路线技术风格不同、研发团队不同、性能也各有优势。如果放在市场经济里,它们会互相竞争,由用户与产业链自然选出最佳路线。
然而1969 年,苏联部长会议做出一个决定:全面停止本国自研路线,转向统一仿制 IBM 360 系列,即ES EVM 计划。
这就是典型的行政选择技术路线,它不是由用户决定,也不是厂商竞争结果,更不是技术人员共识,而是由部长会议开会讨论后拍板。
很多科研人员反对,认为苏联已有自己的可行路线,但在计划体系下,反对等于政治风险,没人敢继续坚持。最终所有原有路线被叫停,研发团队被合并或解散。
苏联的计算机路线,是学界最常引用的技术路线被行政强行统一,导致产业崩溃的案例,后果直接影响今天的俄罗斯。由于整个国家押宝一条路线,其他创新路线全部被扼杀,苏联计算机产业从此进入长期技术锁死,这就是典型的计划经济困境。
因为高科技路线本质上需要多路线并行、市场试错、用户选择、失败者淘汰,以及成本性能比较等种种要素。而计划经济的属性恰恰是只能选一条路线,不能容忍失败与竞争,决策由行政部门拍板,而他们没有技术能力,一旦选错,整个国家承担后果,没有替代方案。
有人会说航天、核武、导弹这些不是高科技吗,不是计划经济产生的吗?
确实,这些项目有较高的技术含量,它们属于高科技战略工业,但不属于高科技产业。这些项目的共同特征是目标明确,参与者有限,成本可以由国家承担,失败风险可以秘密消化,不需要市场需求推动。
因此计划经济能在这些领域做出成绩,不是因为机制优越,只是它们本身就适合集中资源攻关的路径,也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但是这些项目都是封闭式工程,与市场无关,也谈不上产业,更计划不出现代意义的科技产业生态。
这是理解计划经济的关键。技术生态不是一个点,而是一张网。一个国家的科技不是造出一台机器、一枚导弹那么简单,而是依赖一个生态链。包括但不限于:材料、工艺、标准、供应链、市场反馈、人才流动、小企业创新、资本投入、外部合作等等。
计划经济可以钦点一家企业造某种设备,但无法计划出500 家上下游材料公司,1000 家中小配套企业,一个动态竞争的创业环境,以及真实的市场需求。结果就是看上去有高科技项目,实际没有高科技生态。
举个东德的例子。东德继承了魏玛时期以来的光学传统,拥有世界最强的光学产业三巨头:蔡司耶拿、梅耶光学、施耐德光学。在 1950–1980 年代,东德生产的镜头在光学素质上世界领先。
尽管拥有世界级镜头,但东德品牌的相机在全球竞争力很弱。事实上,到了 1980 年代,东德相机整体性能仍落后日本 10–15 年。
为什么?
镜头属于军用光学项目,它属于单点产业。东德的光学部门大量依赖传统匠人式精密打磨,符合计划经济中高度集中的优质资源投入小部门的特点。民用相机则不同,它是体系工业,需要完整供应链,而计划体系无法提供。
计划经济可以做出集中国家资源的单点尖端技术,但无法支撑微观产业链协同的广泛民用科技。东德的镜头就是计划经济可以做单点技术,但做不成生态型技术的实例。
而计划经济更容易发生的是欺瞒谎报问题。
80 年代,古巴面临产业停滞和技术断层。苏联开始向社会主义阵营推广光电通讯技术,古巴于是把“光通信”视为能一举跨过若干工业阶段、实现“技术跳跃”的国家战略。
古巴中央的规划十分宏大:要铺设全国光纤网络、自主研发光电元件,并以此带动整个电子工业升级。文件里写的都是“已经具备基础”“具备产业化前景”这类乐观判断。
问题是,光电通讯并非一个实验室可以搞定的项目,而是一个对工业体系要求极其严苛的产业链。古巴当时的现实是芯片工艺几乎为零,测试仪器、镀膜技术、光电探测器全部依赖进口,上下游企业根本不存在。
按道理,这样的项目应当在可行性评估阶段就被否决,但计划经济体系下没有人敢说不行。在苏联帮助下,古巴科研单位做出了一些原型样品,却不敢如实报告性能不稳定、寿命不足、根本无法量产等缺陷。工厂也不敢上报无法生产第二批,因为这意味着政治风险。
于是行政层级看到的始终是进展顺利。中央以为古巴具备建设光通信网络的能力,实际上连一条完整的量产生产线都不存在。最终,整个光通信计划停留在实验室示范阶段。
古巴的光电通讯项目正是败在一个典型的计划经济逻辑:底层不敢说真话,上层无法获得真相。
高科技创新的规律是什么?其实很简单,100 个项目里可能只有3个能商业化,3个里可能1个都形成不了产业体系,得不断重复试错。
但在计划经济中,资源是行政分配,一旦项目定下来,就必须“成功”。失败意味着干部要负责,科研人员不敢立冒险项目,只能做稳妥课题,而行政体系天然偏好可控的创新,这本质上与高科技需求矛盾。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只敢做增量,没人敢做突破。
换言之,创新的核心是失败率,计划体系无法容忍失败,也就难以计划出高科技。计划经济在单点项目、军工项目上可以惊艳,但在广谱型民用科技上会全面滞后。古巴的例子到今天仍然适用,半导体生态、生物科技、AI 算力体系、民用工业软件、芯片设计产业、操作系统生态、自动化工具链等等,这些是长期、广域、生态型创新,依然不是可以计划出来的。
我们再看今日世界之高科技体系,英伟达的 GPU 生态、台积电的制程体系、ASML 的光刻机链条、苹果的软硬整合、谷歌的开发者生态,这些都是跨越数十年的演化型企业,都依赖复杂的全球供应链与研发生态,都是市场竞争逼出来的技术路线,而不是靠行政规划。
他们没有一个是被计划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