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引力——我怎样被人讹了一笔
一件小事
说件私事,昨天我被人讹了一笔。
在公开停车场停车,开车门的时候,车门不小心碰了一下旁边那辆车,我开的很小心,但旁边的车太宽,车位太窄,我开门没法不碰到他。
没有任何损伤,但车上正好坐着一个女士,见状死活不算完了,非要拉着我让我给她赔偿。我说那不行就报警吧,于是双方就都报警了。
到这个时候我心里还没法接受现实——就这么点小事,还能真被她给讹上?
真能!
期间这位女士以“我有心脏病,不想和你吵”为由一直拒绝和我协商,警察来了以后她也躲得远远的,拒绝协商,说要等她老公来。警方也挺无奈的。
年轻的警官跟我悄悄抱怨说:这人,自己报了警,自己拒绝跟我们协商。
老警官则劝我:开车么,总会遇上这种事。
后来她老公来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女方主打一个“你碰了我了,我就不饶人。”男子则干脆来了个“提灯验损”——明明没伤,非举着手电筒,一点点做详细检查,最后总算在某个犄角旮旯找到了一处不到两毫米,用手擦不去的污渍,他就非说是我碰的。
我说啼笑皆非,这都哪跟哪啊?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他说:行!你不认?那咱就这么耗着,你不许走!你打电话叫保险公司吧!
我询问了保险公司,因为不是在当地上的保,保险公司来的很慢,而且也没办法做车伤裁定。于是男人就说那咱就拉到交管大队去,反正今天我就跟你这么耗上了!
我这个时候已经很无奈很崩溃了——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到这点小事最后能闹的这么夸张,又是叫警察,又是报保险,还要把车拉去交管,耗上几天跟他纠缠。
这个时候,年长的警察大哥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可能工作关系,有些话他没法明说,也帮我和那男的求情,最后那男的总算松口了,说了最终目的——赔他300块钱,他就不追究此事了,不许还价。
我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讨价还价,下午本来还有事,已经耽误了,晚上约了朋友,能尽快了结,已经谢天谢地了。
付完款,我还本能的(真的出于平时待人接物的本能)和他道了个歉,男子一脸得意,说“早这样不就不用费这功夫了?”这个时候警察大哥都忍不住帮我说了句话(可能也是全场他当着当事人双方唯一明显站我说的一句):“人家小伙子在一直道歉啊。”
然后,可能是害怕对方再提什么要求,警察大哥马上催我:“好了好了,你赶紧去办你的事儿吧,剩下的我们跟他们处理就行。”
300块,钱不多,但整个过程都是噩梦一样,女子的纠缠碰瓷,男子的施压威胁,飞来横祸的那种无力感,还有最后不得不赔他一笔钱、还给他道歉的屈辱。搞的我之后那半天都心情很不好。
我是个认死理的人,开车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明明就是轻碰了一下,没有任何伤,为什么我要给他道歉?为什么我要给他赔钱?想了半天之后,觉得只有一个答案,因为我不如他蛮横,因为我不如他耗得起那个时间。
我所居住的城市,平均工资不到一万,三百这个数额,是很多人一天都挣不来的数目,这意味着如果一个人真的豁得出去,他确实舍得耗上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去讹对方一笔——只要他豁得出去。而看揪住我不放的那两位的面相,显然是老于世故的社会人,社会的摸爬滚打让他们早就熟悉并且对各种手段无所谓了,只要能达成目的、只要拿捏到对方软处,他们这种事情游刃有余。
所以这三百,其实是我离开我所身处的这个真实社会太久,所必须交的学费,或者说,我行走在这个社会的基本盘之上,所必须感受到的重力。
对,重力,我觉得这个词用的很精准形象。就像你行走在地球上,就不得不承受地球质量施加给你的地心引力一样,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中,如果他的德行、他的收入高于或者低于这个社会的均值,他也无时无刻不得不承受这个社会施加给他的那种“回归基本盘”的庞大“引力”——
你可以挣更多的钱,但如果你选择开车,周边车主的平均收入、生活水平,就是对你的“引力”。一旦遇上这种被讹上的事情,他耗得起,你耗不起,非要拉着你如何如何,那你就只能花钱消灾。
你可以说话细声细气,讲究文明修养,但如果你身边的人都长出“现实的甲胄”,决心蛮横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练就一番争吵的时候把对手陷入噩梦中的能力和手段,那不好意思,你的文明礼貌就是没什么用——实话实说,自从我开上车以后,我自己都感觉我的脾气在逐渐的变得不好,出点问题,文明礼貌有修养的事主不是没有,但在我所生活的城市,好像确实不多。
更多的人仿佛一出场就充满了防备和敌意(当然,如此碰瓷我也确实是第一次见)。那和这样的对方交涉多了,你真的能保持好你的修养么?
至少每一次,我都感觉自己保持的很累,我从小所受教育练习的、跟别人的交涉方式,真的不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场景的。这种场合、面对这种人,对我来说超纲了。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一个大学毕业、在工厂做了一辈子的工程师,按说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其实是很金贵的,可从小我总觉得我爸的说话、做事方式就有几分粗鲁气,一度很讨厌他的那种行为举止。但后来我就慢慢明了了——他的那个工作,天天下车间,和手下的工人打成一片,你每天做事斯文条理,说话不吐脏字,乃至文绉绉的,你是根本不可能那种环境下长久待下去的,要么被工人们所同化,要么想办法离开那个“引力场”。
父亲选择了前者,那么他就不得不最终屈服于那庞大的现实重力。
而这份重力,也时时刻刻牵引、召唤着我,昨天那宛如噩梦一般的经历,就是它的一次集中发作。
如果在这“引力场”里挣扎、扑腾太久了,我不知道最终会不会被它所吸引、俘获,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成为那样一个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的人,我不知道我的处世哲学会不会也变得那么社会达尔文主义、凡事都最终追求让对方怕了你了、想赶紧破财免灾才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变得为了讹对方一笔钱,而甘愿耗费噩梦般的几小时、乃至一天。
不对,那样的经历,对彼时的我来说,可能也已不算是噩梦,而是日常。“如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的日常。
但对彼时那样的我,今日如此的我,感觉发自内心的厌恶。
但这引力场是如此真实、无处不在、而又躲无可躲,除非你离开这个场域。
社会学和经济学上特别强调“中位数”的概念,一个人在社会中生活,如果他被赋予的权利是恒定的,那么他的收入、行为水平就一定会向着本阶层的中位数回摆,离开越远,所承受的阻力就越大。所以乞丐可以在一个良善社会中乞讨得食、领到救济福利,所以一个中产到欠发达、法治不健全地区去旅游,难免遭遇敲诈勒索,总要破财免灾。
所以你的财务状况、你的道德水平、甚至你的人生本身,最终是由你身边的人群经济、道德、人生的均值所影响、乃至决定的——这个均值就是这个社会的“质心”,个人奋斗、理想宛如鸟类的翅膀,你可以在这个“质心”之上飞一阵子,甚至一辈子,但那个质心对你的引力,无处不在、永不停息。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也可以理解一些社会学常识——比如为什么公共福利是必要的?而不能像社会达尔文学说所梦想的那样,完全放任穷人饿死?抛开道德不谈,说的功利一些,那是因为穷人不可能坐以待毙,真穷到饿到一定份上,他们会突破社会规则的束缚,轻则“吃大户”,重则“闯王来了不纳粮”。
一个社会中的富人、尤其是公权力如果有远见和明智,就应该提供对社会底层的福利兜底,这不是善良或者施舍,而是在“赎买”穷人不破坏现行规则、碰瓷乃至伤害你的隐藏风险。
同样的道理,一个知识分子可不可以真正实现“放下救世情节,尊重他人命运”,放任社会公共道德的堕落,躲在自己的书斋里风花雪月、谈道论玄、独善其身?
想象中很美,但现实中不可能,因为别说你要写文章求赞赏、看留言写回复了,只要你还要出门办事、买菜。你就不得不与这个社会接触,无时无刻不受这个社会各种风俗的侵染。
以前我听过一个段子,说杨绛和钱钟书,那么一对大知识分子贤伉俪,晚年住在筒子楼,依然会为了蜂窝煤的事儿跟邻居掐架,以前我觉得是编的吧?现在,我信了。
以前看大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见证》,肖斯塔科维奇晚年也住筒子楼,和邻居吵架时更狠,彼此偷偷往对方放在公共厨房的烧水壶里吐痰。以前我没法想象肖翁那么一个人、那样的音乐、那样的容貌,怎样能说服自己作出这种龌龊事?现在,我突然想象的出了。
而后,这些知识分子们在特殊年代干出的其他许多事情,如互相告密、揭发、陷害、卖友求荣、舔痈舐痔,似乎就都可以理解了。
这就是一个社会的地心引力,是你在这样的社会生存,不得不为自己长出的坚甲。
你可以抵抗的了一时,但你真的很难守得住自己清清白白的过这一世。
当然,行文至此,我特别想感谢我生活中所接触的大部分人,我现实中的朋友,昨天帮我好心解围的那位警官(走的匆忙,我甚至可能忘了谢他)、甚至我每天下楼买菜时帮我抹零的卖菜大叔——他们的德行是高于我所认知的这个社会的常人的,世上的好人还是很多,是你们而不仅仅是我自己,帮我还能维持住那种不让自己太厌恶的修养与德操。
谢谢你们,让我不用经常为了蜂窝煤的事儿和别人掐架。
谢谢你们,让我不用往邻居的水壶里吐痰。
但还是那句话,现实的引力,只要你还生活在这个引力场里,它就无处不在。
就像那位警察大哥安慰我的:“小伙子,放开心,开车嘛,哪有不遇上这种事的?多练练就好了。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只要你还在这个引力场里生活,你就必须承受着引力。
被人讹了一把,更重要的是那半天,在对方的精神攻击下,过的很噩梦、很地狱,心情到现在也没恢复。就写下这篇文字,聊做随笔吧。
祝您假期愉快,难得的国庆中秋长假,秋高气爽,劝您不出去玩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祝您出行路上少遇烂人,遇上烂人免纠缠,遇上纠缠宁可破财免灾,别毁了游玩的心情。
一定一定。
也愿我们的社会德操中位数也能持续上涨,善良的人都能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