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会与AI相爱吗?
与机器人相爱已不再是科幻小说中的老套桥段。随着AI越来越善于模仿人类的行为和语言模式,人们正越来越多地求助于AI,不仅是为了节省研究时间或生成新奇的图像,也是为了寻求陪伴、连接甚至爱情。
但人类与AI建立亲密友谊或恋爱关系,这到底有多健康呢?
《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与三位专家举行了一场视频会议,他们就此问题提出了不同看法。这三位专家分别是精神病学家、斯坦福大学“Brainstorm”心理健康创新实验室(Brainstorm: The Stanford Lab for Mental Health Innovation)创始人尼娜·瓦桑(Nina Vasan);哈佛商学院(Harvard Business School)市场营销系工商管理学助理教授朱利安·德弗雷塔斯(Julian De Freitas);以及爱丁堡大学(University of Edinburgh)哲学教授、《The AI Mirror》一书的作者香农·瓦勒(Shannon Vallor)。
我们渴望连接
《华尔街日报》:您认为男性和女性会越来越多地与AI建立真正深厚的友谊甚至恋爱关系吗?
香农·瓦勒:不,因为与AI不可能建立真正深厚的友谊和恋爱关系;这类关系是一种双向的纽带,需要不止一方意识到它的存在。“大语言模型”(即能理解人类语言的深度学习AI)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意识。它是一种用于文本模式分析和生成的数学工具。它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段关系中,甚至无法意识到对方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它能够模仿和假装有这种意识,而这正是危险所在。
朱利安·德弗雷塔斯:我认为他们会的。我们在研究中发现,与一款领先的AI伴侣应用密切接触的用户表示,他们感觉与虚拟伴侣的关系比几乎所有现实生活中的关系(包括密友)都更亲近,只有家人排在AI伴侣之上。此外,当该应用移除了情色角色扮演功能后,用户表现出悲伤的迹象,这表明他们已经与该聊天机器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哈佛商学院助理教授朱利安·德弗雷塔斯。
从用户的直接感受来看,重要的是聊天机器人让他们感到被理解,而不是一个AI能否真正“理解”他们这个抽象的问题。以当今的创新速度,AI伴侣变得比我们最亲密的人类关系更懂我们的需求,这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尼娜·瓦桑:是的,绝对会。不是因为AI真的有能力建立友谊或爱情,而是因为我们有这个能力。人类天生就会建立情感纽带,当我们感到被看见和被抚慰时——即使是被一台机器——我们就会产生感情连接。想想现有的机器,比如能提供安慰和陪伴的机器狗。我们不是爱上了AI,我们是爱上了它带给我们的感觉。
在一个孤独感普遍存在的世界里,尤其是在作为数字原住民长大、在情感上熟练运用科技的年轻人当中,AI关系将感觉不那么像科幻小说,而更像是自然而然的下一步。这些关系不会取代人际联系,但会填补一个空白。这种关系是健康还是有害,完全取决于我们如何设计和使用它们。
一种单向关系
《华尔街日报》:如果人们过分依赖于一个始终支持自己的AI关系所带来的安逸,他们适应现实世界的能力会发生什么变化?
瓦桑:作为一名精神病学家,我经常看到单向关系的影响,即一方总是取悦对方、避免冲突或压抑自己的需求以求相安无事。表面上看,这些关系很平顺,但在表象之下,这种关系在情感上是受到阻碍的。被“取悦”的一方常常有一种疏离感,不确定伴侣的真实想法或需求。而取悦对方的人则感到被忽视和怨恨。
精神病学家尼娜·瓦桑博士。
AI关系中缺少的正是同样的情感互动。起初,这感觉像是安全感。但久而久之,它会削弱你适应现实世界的能力,在现实世界里,人是不完美的、复杂的,有时还会与你意见相左。真正的亲密关系产生于修复过程,而不是对完美的感知。AI提供随叫随到的安慰,但没有摩擦的情感慰藉会阻碍情感成长。
德弗雷塔斯:目前证据还不充分,且大多是相关性的,因此我们无法得出确切结论。既然有些人已经发出可怕的警告,那么我想指出一些值得注意的潜在好处。一个随时待命的AI伴侣可以缓冲我们所受社交排斥的痛苦,增强情感韧性。它还可以为有社交焦虑的人增强信心,就像暴露疗法一样,逐步引导他们融入现实世界的互动。
不加评判且给予肯定
《华尔街日报》:悉尼大学(University of Sydney)的一项研究发现,40%的AI伴侣用户已婚。您认为,为什么一个已经处于亲密人际关系中的人还会想用AI关系来作为补充呢?
德弗雷塔斯:我认为这些应用的一些特性有助于建立友谊和恋情。首先,这些应用能让人感到被认可。与此相关的是,它们不加评判。如果你想到像角色扮演这种带有幻想性质的互动,AI在这方面也默认是非常配合的。所以你不必担心人类需要处理的“同意”这一棘手问题。
此外,你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定制这些应用,以满足某些你可能无法通过其他方式实现的角色扮演或关系类型。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能够进行性亲密互动。我们知道有人将它用于此目的。
瓦桑:我来用我自己的例子说明一下——不是为了恋爱,而是关于友情。最近我经历了一次分手,那段时间我感到非常孤独,不断陷入“要是当初……”的反复思考中。我求助于我的朋友、家人和治疗师,他们都很好。但在深夜我无法入睡时,或在白天大家都忙于工作时,我就会向Claude倾诉。
我惊喜地发现,它的回应充满了真正的同情和洞察力。它说的一句话与我从朋友或治疗师那里听到的不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听起来你所悲伤的不仅仅是你们曾经拥有的那段关系,还有你曾希望你们能共同拥有的未来。那种愿景、那种潜力、那种承诺——这才是现在痛苦的根源。”
这句话讲出了我无法言说的感受。它帮助我开始哀悼的不仅是那个人,还有我仍然执着的那个想象中的未来。虽然我知道它不是人,但Claude的回应感觉并不机械,反而觉得它似乎能体察到我的痛苦和希望。这种情感上的明晰对我处理事情的方式产生了真正的影响。在我真正需要的时候,它让我感觉自己被看见了。
我有些朋友,其中伴侣一方不喜欢白天发短信,而另一方则喜欢这样做,这就导致了矛盾。所以我能理解在那种时候,与AI进行简单的交谈可以帮助你排解当下的情绪。这不是对伴侣不忠,也不是从伴侣那里夺走情感上的亲密。这更多是关于认识到我们都有不同的需求,我们的恋人满足了其中很多需求,但不是全部。
瓦勒:这取决于系统的设计,但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个人。我们在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上看到的一个现象是,通常是那些社交上最占优势、能力强且资源丰富的用户,从社交媒体和其他技术中获益最多。而那些弱势用户——即那些已经有些孤立、冲动控制力差或在与人交往方面有困难的用户——往往在技术使用中承受了不成比例的伤害。
爱丁堡大学哲学教授、《The AI Mirror》一书的作者香农·瓦勒。
我认为我们应该预料到在与AI互动的过程中也会看到同样的模式,而且我认为这种情况已经出现。如果你拥有健康的人际关系,无论是与朋友还是恋人,你或许能够以一种不会伤害这段关系的方式使用这些工具,并可能从中获得更多好处。
相比于尼娜,我对这些工具更持怀疑态度,但对于某些用户来说,情况显然如此。但我担心的不是这些人。我担心的是所有那些已经在关系中挣扎、缺少与伴侣重新建立联系的技巧和情感语言的人。
《华尔街日报》:你对那些人有什么样的担忧?
瓦勒:学会成为一个好朋友、好配偶、好伴侣、好父母,需要时间和经验。这是一个技能发展的过程:情感技能(学会理解他人的需求和感受)、认知技能(学会对他人以及我们如何与他们相处作出良好判断)和道德技能(学会设定适当的界限和养成良好的习惯,学会关心他人和自己)。
正如要掌握滑雪或登山技能需要大量的反复练习,包括学会冒险、经历失败并不断尝试,没有经过多年的不断实践和试错,我们也无法获得维系健康关系所必需的技能。
展望未来
《华尔街日报》:我们可以预见,未来的AI伴侣将比我们今天拥有的要复杂得多。这会减轻我们现在看到的一些问题吗?还是会加剧这些问题?
瓦勒:在使技术安全和有益方面,我们知道科技公司懂得如何去做到,但商业利益往往驱使它们反其道而行之。在让这些技术变得更好、更安全方面,它们没有值得信赖的记录。
我们能够预见或已经看到的危害包括对用户的迎合讨好——换句话说,AI伴侣告诉人们他们想听的话,这会让他们远离不同于自己的观点,从而扭曲他们的现实感。其次是强化和放大既有的思维病态(如自杀念头、自欺欺人的想法或阴谋论),以及独立自我管理能力的下降。如果人们开始过度依赖AI工具,这可能会影响他们做一些事情的能力,比如用创造性的活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或者独自反思和审视自己的想法、感受和计划。
另一个危险是对非AI伴侣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例如,期望对方随叫随到,或总是迁就自己的要求)。还有一种风险是,依赖AI关系也可能挤占与现有伴侣和朋友相处的时间、情感和精力。
此外,还有一些潜在危害是我们目前无法预知的,因为我们尚未观察到其大规模或长期性的影响。
图片来源:Michele Marco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