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前默默无闻,60岁后创造历史
东晋义熙八年(412),当夏风拂过大海时,一艘远道而来的船只停靠在青州长广郡(今山东青岛)的岸边。
这艘商船从马来群岛西边的耶婆提国扬帆起航,本要前往广州,却阴差阳错地漂到了青州——此地在东晋十六国的乱世中一度归属南燕,不久前被东晋权臣刘裕派兵平定。
船员们懵圈了,操着一口外国话,议论不停。幸好船上有一位年过古稀的汉人和尚,他安抚好船员的情绪,淡定地走下船,向路过的猎户打听情况。
这位高僧,正是法显。
法显,是目前已知最早前往天竺取经的中国僧人之一,也是有史记载的,从陆上丝绸之路西行至印度,再从海上丝绸之路归国的第一人,堪称“一带一路”代言人。他撰写的《佛国记》(又称《法显传》),记载了西行一路的见闻,保留了一千多年前丝绸之路的珍贵史料。
他早年不过是无名之辈,在人生最后的岁月却跟开挂一样,所行极为彪悍。
和历史上很多“小人物”一样,法显的前半生是个谜。
尽管《出三藏记集》《高僧传》有载,法显俗姓龚,为平阳郡(今山西临汾)人,年幼因家庭变故出家为沙弥,20岁受“具足戒”(又称大戒,所持戒律比沙弥更多),但他此后四十年的人生经历,史料阙如,无人知晓。
法显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时,已经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他的《佛国记》中,第一段话是这么写的:“法显昔在长安,慨律藏残缺。于是遂以弘始二年岁在己亥,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同契至天竺寻求戒律。”
▲青岛崂山下的法显像。图源:图虫创意授权
这是说,法显有感于汉地“律藏”缺失,立志前往天竺取经,便于后秦弘始二年(399)的秋冬时节,和几名志同道合的僧人从长安出发,踏上了漫漫西行路。法显的生卒年有争议,根据推算,此时他已60余岁。
法显所处的时代,距离汉明帝夜梦金人、白马驮经入洛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东晋十六国时期,北方胡人厮杀,中原士民南渡,却间接地推动了佛教的发展,后赵石氏、前秦苻氏、后秦姚氏等统治者崇信佛教,佛图澄、道安、鸠摩罗什等高僧备受尊崇,民间百姓渴望脱离苦海、天下安定,也竞相信佛,仅关中一带,就聚集了数万僧人。
但是,这股佛教崛起的浪潮中,深藏着隐忧。
法显西行的缘由,是佛教传入中国后,一直缺乏完备的戒律。
佛教的文献统称为“三藏”,律是其中之一。佛教东传之初,中原采用的佛经并非印度传来的梵文原典,而是由西域的大月氏、安息、龟兹等国翻译而来的经书。这就导致,很多经文词不达意、缺头少尾。律藏残缺,势必导致僧人不守戒律,甚至是无律可守。南朝《弘明集》记载,当时的僧侣“德不称服,行多违法”,虽然出了家,整天不务正业,做些垦殖田圃、行商放贷、占相卖卜、机巧异端的勾当。
戒律残缺,教门混乱,让身在长安的法显深感痛心,他毅然决定前往天竺,寻求完整的律藏。
▲19世纪英国汉学家毕尔所绘的法显路线。图源:网络
一个小人物的远行,要靠自己的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法显启程西行的这一年,天下并不太平。当时,北方陷入淝水之战后的连锁反应,前秦分裂,群雄割据。统治长安的后秦国君姚兴是一个野心家,他不断发兵东进,与东晋争夺领土,同时与西面的各势力发生冲突。离开长安后,法显一行人翻过陇山,经过后秦和西秦的国界,从天水顺渭河上溯到河湟谷地。法显西行的第一站——河西走廊,也处于动荡不安的局面,但在佛法兴盛的河西,法显一行人受到欢迎,与多位政治人物有了接触。
▲河西四郡。图源:最爱历史
法显一行人抵达西秦时正值夏季,先是在金城(一说苑川,今甘肃兰州)进行了“夏坐”。
法显在《佛国记》中将西秦称作“乾归国”,这是因为西秦在位的君主叫乞伏乾归,他继承了哥哥乞伏国仁的事业,割据陇西一带。所谓夏坐,是指佛教僧人在夏季禁止外出、聚在一起潜心修行三个月的习俗,源自佛教发源地印度,由于印度半岛属热带气候,僧众不得不在炎热的夏天避免外出,保持内心的宁静,传到中原后,这一习俗保留下来。在之后的旅程中,法显多次进行夏坐,因此在一些地方停留时间较久,留下了比较详细的记载。
秋高气爽之际,结束夏坐的法显一行人继续西行,经扁都口到达河西走廊的张掖。
《佛国记》云:“张掖大乱,道路不通。”彼时,后凉吕氏已是强弩之末,河西各方势力互相攻伐,阻挡了法显西行之路。所幸,统治张掖的北凉王段业是个佛教徒,他邀请法显留在张掖讲授佛经,并自请为法显的“檀越”(即施主,为僧侣施舍财物之人)。
转眼间,又到夏季,受阻的法显一行人在张掖再次进行夏坐,直到传来道路复通的好消息。当时,占据敦煌的李暠(西凉政权的建立者)和段业达成协议,双方战火暂息,确保商人、僧人安全地往来河西。在张掖,智严、慧简、僧绍、宝云、僧景等僧人也加入法显的西行队伍。
法显一行人西出张掖,沿着弱水来到敦煌。西凉王李暠殷勤接待法显一行人,对来自中原的僧人礼遇有加。
在法显到来的三十多年前,乐僔和尚云游至敦煌,看见鸣沙山上金光万道,心有所感,在崖壁上凿下了莫高窟的第一座佛窟,此后,敦煌莫高窟陆续修造。我们不知道,在敦煌留宿的一个多月里,法显是否参观了最初的莫高窟,但佛窟必定无声地注视着西行者远去。
▲莫高窟第323窟张骞出使西域图。图源:网络
西出玉门关,离开河西走廊后,往前便是西域。
迎接法显一行人的,是沙漠、戈壁和雅丹地貌。
法显首先要渡过一片被称为“沙河”的荒漠。在通往鄯善国的途中,法显用生动的笔触记载了这一带的残酷环境:“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经考证,法显一行人穿过的沙河,即今罗布泊一带。
法显说,来到此地,根本见不到任何活物,找不到什么路标,只有过往行人的尸骨可作为标记。法显一行人跋涉了17个昼夜,走过1500里的路程,才穿越这片绝域之地。
穿过沙河后,法显一行人进入塔里木盆地,先后到达鄯善、焉耆、于阗和竭叉等西域古国。
法显的《佛国记》站在旅行者的视角,为我们还原了这些古国的人文风貌。
▲罗布泊风貌。图源:图虫创意授权
鄯善,曾名“楼兰”,其故址在今新疆若羌县,后消失在茫茫风沙之中。法显到来时,正是鄯善消亡的一百多年前,所见的是一个繁荣的丝路商邦。法显看到,鄯善国信奉佛教,并充分吸收了中原的风俗,衣着与中原大抵相似,只是质地不同,“以毡褐为异”。不过,法显也发现了当地自然环境的劣势,“其地崎岖薄瘠”,或许这就是后来鄯善灭亡的原因。
20世纪初,在罗布泊的楼兰废墟出土了一件重要的文物——李柏文书。这是东晋十六国时期,西域长史李柏写给焉耆王的信件。自东汉以来,中原王朝在西域设长史,掌管西域兵众,即便是在战乱频仍的魏晋时期,西域长史仍履行着职责。李柏在任时,写信给统一了塔里木盆地东部地区的焉耆王,希望双方联兵,讨伐叛逆。
从鄯善北上,经过15天的辛苦旅行,法显一行人来到焉耆(又称焉夷)。焉耆国是西域大国,在法显的记载中,“焉夷国僧亦有千余人,皆小乘学,法则齐整”。但法显来到此地,却觉得其国人“不修礼义,遇客甚薄”。此前一路上,法显等人备受尊崇,可来到焉耆,受到“冷暴力”。焉耆人信仰小乘佛教,对信仰大乘佛教的法显一行人不太感冒,不让他们住进寺庙,也不许他们参加当地僧人的活动。
幸运的是,法显一行人在焉耆遇到了一位施主——“苻行堂公孙”,让他们得以生存下来。苻,是这名施主的姓氏,行堂指代修行之人,公孙则是对贵族子弟的尊称。法显写下的这一称呼,透露了这名贵人的来历。当初,前秦鼎盛之时,苻坚曾派大将吕光远征西域,焉耆等国纷纷投降,后来前秦南征东晋失利,迅速走向败亡,跟随吕光西征的一部分苻氏宗室就留在了河西和西域。这名善待法显的“苻行堂公孙”,极有可能就是前秦苻氏后裔。
得到苻氏贵族的供给后,法显继续向西南而行,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来到有“小西天”之称的于阗国(今新疆和田),参与盛大的行像大典——这是于阗国为庆祝佛诞节举行的盛典,主要形式为抬佛像游行。
为此,举国洒扫道路、装饰巷陌,各个佛寺精心准备,争奇斗艳。行像的队伍壮观浩大,立有佛、菩萨、诸天侍从像的行像车高达3丈,饰以金、银、玛瑙、珍珠、玫瑰、琥珀等装饰,宛如一座行走的庙宇。为了一睹行像盛事,法显在此留居了3个月。
到达葱岭(今帕米尔高原及周围诸山)一带的竭叉国后,法显将翻越眼前地势险恶、气候恶劣的高原雪山,进一步迈向佛教的起源地。
法显在《佛国记》中写道:“葱岭冬夏有雪。又有毒龙,若失其意,则吐毒风,雨雪,飞沙砾石。遇此难者,万无一全。”毒龙,说的是雪崩,在葱岭,这种灾害随处可见,若是不幸遇上,恐怕难以生还。法显一行人战战兢兢地走了一个月,终于翻越葱岭,来到犍陀罗所在的北天竺。
▲犍陀罗佛像。图源:图虫创意授权
万里之路上,取经的队伍已经发生分化,或分道扬镳,或半途而废,最初陪法显西行的僧人中,只剩下慧景、道整二人仍锲而不舍。可法显没想到,他们还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从北天竺进入中天竺的途中,法显等人要通过常年积雪的小雪山(今阿富汗萨菲德山脉)。慧景在风雪之中精疲力竭,自知难以坚持。他口吐白沫,告诉法显:“我已经不行了,你继续前进,不要与我一同死在这里。”旅伴死后,法显抚其尸痛哭,随后忍着悲痛攀越山岭,和道整来到了佛教的起源地。
在中天竺,法显和道整二人先后游历了摩头罗国、僧伽施国、拘萨罗国、毗舍离国、巴连弗邑等佛教胜地。
在拘萨罗国,法显和道整参观了佛祖生前居住了25年的祇洹精舍。昔日一众僧侣携手同心,历经九死一生,西行而来,如今只有道整一人在旁,法显百感交集,悲叹不已,更何况,经过数年的跋山涉水,他已经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僧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带着经书回到中原。
精舍的天竺僧侣们看到如此悲伤的法显,不禁惊讶地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法显回答道,我们是从汉地来的。
天竺僧人惊叹道:“真是奇了怪哉,这么迢遥的路程,也能到我们这里求法,我们还从未见过汉地的人呢!”
在西行的第7个年头,法显抵达巴连弗邑(又称华氏城,今印度比哈尔邦巴特那附近),终于找到《摩诃僧衹众律》《萨婆多众律》等律藏的写本,他在此留学3年,学习梵文,抄写律本。
作为法显的最后一位同志,道整自从来到天竺后就被当地文化深深吸引,认为天竺才是真正的修行之地,汉地戒律残缺不全,反而像是佛教的边地,于是立下誓言:“自今已去至得佛,愿不生边也。”道整说,他再也不回中原了。
人各有志。当初,法显之所以西行,就是为了求得天竺的律藏,传到中原,因此,他不会留在天竺,他一定要回到遥远的东方,将所学奉献给故土,他注定只能孤独地前行。
▲印度桑奇大塔。图源:图虫创意授权
经过10年的取经之旅,义熙五年(409),法显即将启程东归。
但他没有再走陆路,而是改走海路,即海上丝绸之路。
学者章巽认为,《佛国记》中叙述的航海生活,是中国第一部详细的航海行记,为中国古代海上交通的重要记录。
法显从天竺东部的港口多摩梨帝国(今印度西孟加拉邦米德纳普尔)出发,跨过孟加拉湾,很快抵达南亚次大陆南端、印度洋上的岛国——师子国(今斯里兰卡)。
在法显笔下,师子国犹如一个“宝石之国”,盛产各类宝珠,尤其是佛教的法物摩尼珠。此前前往天竺的途中,法显已经造访了陆上丝绸之路的诸多交通枢纽,而师子国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交通中转站,从这里向西可通波斯湾、红海,向东穿过马六甲海峡,可抵达中国。
法显在师子国参加了该国盛大的佛牙游行和供养法会,到王城阿努拉德普勒游学参访时,又有意外收获,只因这里是斯里兰卡最古老的城市和佛教圣地,藏有大量佛经。于是,法显暂缓归途,在师子国访学2年,求得多部佛经。
在此期间,孤身一人的法显再度唤起了思乡情绪,他感慨道:“去汉地积年,所与交接悉异域人,山川草木,举目无旧,又同行分披,或留或亡,顾影唯己,心常怀悲。”
当年从长安出发时,他们是一个僧侣旅行团,如今有的分散,有的牺牲,只剩下法显独自携带经卷东归,在师子国铺天盖地的梵音中,显得分外寂寞。
▲斯里兰卡韦利加马。图源:图虫创意授权
从师子国启程东归故土,已经是义熙七年(411)。
这趟归国之旅并不顺利。
在东南亚的耶婆提国,法显转乘一艘200多人的商船,船上带着50天的粮食,朝着目的地广州进发。但是,耶婆提并非一个佛国,船上的婆罗门商人都将法显视为异教徒。
途中,商船遭遇狂风暴雨,情况危急,商人们以为是搭载了法显这个异教徒,才惹怒了他们的神明,想要把法显丢下船。情急之下,船上一名檀越站出来,以中原王朝的天威震慑商人,他说:“你们要赶走这名和尚,就把我一起扔下,不然就杀了我。中国的帝王崇信佛教,敬重僧人,你们如果扔下这位和尚,我到中国后,一定会告知中国皇帝。”婆罗门商人们这才作罢,法显逃过一劫。
接着,商船又迷路了。
法显所处的时代,海上航船大都只能依靠原始的天文导航。据《淮南子》《抱朴子》等典籍记载,汉人船员已经熟悉利用各种星体进行定向导航,如果分不清方向,就会用“牵星术”,观看北极星,寻找正确方向。但耶婆提的商人显然不得要领,又不巧碰上阴天,无法对星辰、海水进行判断,不知道他们早已越过了广州,缓缓驶向青州。
于是,出现了开头描述的那一幕。
当船在山东半岛靠岸时,航程已经过去70天,船员忍饥挨饿,若再不登岸,可能就要发生自相残杀的惨剧了。长广太守李嶷是个佛教徒,他听说这艘迷途的船上有一位西行取经归来的高僧,急忙迎请法显到长广郡的治所不其县(今山东青岛即墨区)。
法显归来前,东晋军在刘裕的指挥下北伐得胜,一度攻下青州。作为东晋的官员,李嶷自然不会同意法显返回长安,更何况,此时的长安饱受战争摧残,不适合法显完成翻译佛经的重任。
70多岁的法显选择南下建康(今江苏南京),在江南古都专心翻译佛经,一如他的初心,完善中原佛教的戒律规制。“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东晋、南朝时期的建康,亦是佛教繁盛之地。后来,完成使命的法显到荆州江陵的辛寺继续修行,并在此圆寂,他去世时,一说82岁,一说86岁。
▲《佛国记》书影。图源:网络
在长达三四百年的乱世中,法显只是一个与政治绝缘的小人物,但他横跨丝绸之路、历时13年、游历30余国的旅程,通过他留下的《佛国记》流传后世,衬托出一个无比坚毅的伟大身影。
法显的远行,并非单纯的取经之旅。作为第一批越过葱岭、到达印度的僧人,他为后世展示了东晋时丝绸之路沿线的风土人情。《佛国记》除了记载中国本土之外,还记录了当时中亚、南亚和东南亚的地理、交通、宗教、物产、风俗等,被公认为研究5世纪亚洲历史的重要史料。
更难能可贵的是,法显实现这一壮举时,已经是六七十岁的年龄,哪怕在今天,也是退休的年纪了。
法显的精神感召着无数后来者。
南北朝的僧人昙无竭听闻法显的事迹后,“慨然有忘身之誓”,召集沙门25人西行求法;初唐的玄奘在西行前便以法显为偶像,称“大丈夫会当继之”,他在未得朝廷许可的情况下,随着逃荒的难民偷渡出关,踏上西行之路,作《大唐西域记》;后来,另一名唐僧义净自幼“仰法显之雅操,慕玄奘之高风”,走海路远赴天竺,详细记载了南海各地的历史地理。
僧人们舍身求法,一步一个脚印,在丝路春秋遗留足迹,构成中国丝绸之路史的重要一角。
近代学者梁启超高度评价法显西行,说:“法显横雪山而入天竺,赍佛典多种以归,著《法显传》,我国人至印度者,此为第一。……故无论历何艰险,不屈不挠,常人视为莫大子恐怖罣碍者,彼辈皆夷然不以介其胸。此所以能独来独往,而所创造者乃无量也。呜呼!后之学子,闻其风者,可以兴矣!”
勇猛精进,志愿无倦,诚如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