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的就是铁案
清朝光绪三年,江宁府的上元县,也就是江苏西南部,长江下游那一块,发现男尸一具。
这具男尸,胸口有伤,且是致命伤。
老百姓发现尸体之后,当即报官,上元知县陆嗣龄很快带着兵丁衙役到现场勘查,可是知县大人研究来研究去,得出结论,这案子不好办,原因是,男尸的身上,干净利索,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陆嗣龄处理不了,干脆把案子往上报,让上官来想办法拿主意,谁知道上官也没辙,案子从上元县报到江宁府,知府看了直摇头,接着往上报,报到按察使司,按察使看了也束手无策,说这案子信息线索都太少了,整不明白,于是接着往上报,最后此案层层递送,落到了两江总督沈葆桢的手上。
两江总督,驻扎在江苏的南京,但是他管辖的地方可不止南京,江苏他管,上海他管,安徽他管,江西他还管。
而且总督这个职务,不多见,大清朝自开国以来,一共就九位,总督不加尚书或者御史头衔的,那是从二品,要是加衔了,那就是正一品,可以说这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
沈葆桢呢,对这桩命案倒是很重视,可是因为总督要负责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很多事情他都难以亲力亲为,他没时间,于是他就把案子交给了部下洪汝奎来办。
(上元知县 陆嗣龄)
洪汝奎,当时是江南道员,主要负责粮台方面的工作,军饷啊,粮饷啊,经济财政这一块他来弄,所以他也很忙,他也没时间处理民间发生的这种命案,于是他也只好是往下摊派,把工作又交给了自己的属下胡金传。
要说这胡金传,他运气还比较好,一般这种三无案件,除非狄仁杰宋慈再世,不然很难勘破,那落到他手里,他破不了,那就是工作不得力,肯定要挨收拾,可胡金传刚刚接手案件,就有知情人提供了线索。
上元县有个小贩叫做方小庚,他到官府举报,说自己曾经看到伙夫张克友,和尚绍宗,屠夫曲学如这仨人在案发现场出现过,而且神情紧张,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像好人。
有了线索,胡传金立刻带兵将仨人捉拿归案,然后严加审讯。
不过,话也问了,刑也上了,熬也熬了,打也打了,仨人却始终是一句话:
尸体和我们无关,人也不是我们杀的。
胡传金说都有人指认,你们仨还嘴硬,给我打!
哎,这好汉子架不住三遍打,连番皮肉之苦,伙夫张克友率先认罪,说大人别打了,人是我们杀的,我交代。
那么根据张克友交代,死者姓谢,谢某。
(小贩 方小庚)
说上元县有个叫做高冯氏的女子,跟和尚绍宗有奸情,俩人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某天绍宗发现,好嘛,这女的不仅和自己有奸情,另外还和谢某有奸,绍宗就吃醋了,生气了,于是伙同自己,以及屠户曲学如就把谢某给杀了泄愤。
至于这个谢某的身份,则是上元县一户高门大户,何家的家丁。
说的有鼻子有眼,有模有样的,可派人到何家一问,何家说查无此人,府上姓赵钱孙李的家丁都有,可就是没有姓谢的。
再叫来高冯氏一问,高冯氏更是委屈,说大人为小女子做主,小女子尚未出嫁,守身如玉,何来通奸一说,定是歹人诬陷。
胡金传越听越红温,心说好啊,好啊,都招供了,还不老实交代,还在这给我编故事,他怒不可遏,又把这仨人拎出来,皮鞭子沾凉水,结结实实一顿打,张克友没办法,只好又改口,说大人我想起来了,死的这位叫做薛春芳,我们和他不相识,就是晚上遇到了,看他身上有点钱,于是抢劫杀人,谋财害命。
实际上,这个说法,也不靠谱。
伙夫张克友案发当晚住在朋友家,他朋友就可以证明他没有作案时间,绍宗当晚在寺庙里抄经书抄了一夜,好几个小沙弥换灯油的时候都看到过他,他也有不在场证明,至于曲学如,他们曲家在当地还算是个望族,人挺多,曲学如有个亲戚调查过,上元县人不多,姓薛的更没几户,根本就没有薛春芳这么个人。
尽管疑点重重,但没奈何张克友认罪了,绍宗和曲学如一开始硬撑着不认,架不住打的太狠,没办法也只好认罪。
既然嫌疑人已经认罪,已经签字画押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胡金传沾沾喜喜,将绍宗和曲学如斩首示众,至于张克友,胡金传念在他主动交代,饶他一命,只削去他半只耳朵,脸上刺字,然后遣回原籍。
案子告破,皆大欢喜,然而故事却并没结束。
时间到光绪七年,这时候人们已经把薛春芳案忘的差不多了,毕竟隔了三四年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了。
(流贼 李大凤)
这一年,有个叫做李大凤的流贼,在南京城里偷东西,叫官府给捉住了。
李大凤也没偷什么稀罕东西,只是在菜市场顺了几个鸡蛋,就被店主发现,扭送到了官府。
偷盗这事儿,以本朝而治罪,罪过可大可小,要按盗窃情况,盗窃数额而定,比如你要是在宫里边偷东西,别说俩鸡蛋,一个鸡蛋也处死。
你要是在民间,你偷了一亿个鸡蛋,那数额巨大,也能流放三千里,而李大凤就偷了两个鸡蛋,连最低的定罪金额一两都达不到,官府可能只是杖个三五下,批评教育就算了。
但是,李大凤既已被捉到官府了,那他不能白来,他说我正好还有冤要诉,上官说你有什么冤?说来听听,李大凤说,自己有个表哥,叫做朱彪,几年前被仇人沈鲍洪和周五给杀了,这俩人杀人之后就躲藏在了南京地面,自己也找不到,这回干脆陈情官府,请大人替自己做主。
官府一听,人命关天,不敢马虎,立刻搜捕,很快将躲藏在南京城的沈鲍洪和周五缉拿归案。
这两位,杀人之后亡命多年,整天东躲西藏,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他们过够了,官府把他们拿住,都不用审问,主动就交待了杀害朱彪的事实。
到这儿,其实这还是一桩陈年旧案的告破,可是随着俩人的具体交待,官府发现,哎,不对啊,这俩人杀害朱彪的时间,地点,杀害方式,怎么和几年前的薛春芳案如此吻合,甚至说是一模一样呢?
官府一看这事儿闹大了,不敢自断,将案件又上报给了两江总督。
当然这个时候沈葆桢已经去世了,接替他职务的,是另外一个叫做刘坤一的人。
刘坤一呢,可能工作也很忙,你让他亲自处理,他估计也够呛,但此案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两个案子的核查,而且还是陈年旧案,所以刘坤一派了很多人,把知府啊,布政使啊,甚至盐巡道,题补道都派下去了,让他们临时拉个领导班子,专门处理此案。
一番调查之后,确认无疑,当年的薛春芳,其实就是被沈鲍洪和周五杀死的朱彪。
简单概率一下梗概,就是周五拐骗了一个叫做刘王氏的女子,但朱彪也相中了这个刘王氏,于是又从周五手里把刘王氏给拐走了,周五心说我千辛万苦把刘王氏骗来的,你给我抢走了,那我肯定不能忍,于是周五就想要报复朱彪,但周五怕一个人打不过朱彪,于是叫来好友沈鲍洪帮忙,沈鲍洪表示这个忙一定帮,因为沈鲍洪正好和朱彪的妻子有染,他怕时间长了让朱彪发现,正好和周五联合起来,先把朱彪给整治了,于是某天三人同行时,周五和沈鲍洪就对朱彪痛下杀手,然后弃尸而去。
真相大白,朝野哗然。
(本案主审 胡金传)
既然死的是朱彪,而不是薛春芳,那当年认罪的伙夫,和尚,屠户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官府把当年办案的胡金传缉来问话,胡金传知道瞒不住了,只好老实坦白,说当年吧,时间紧任务重,这样一桩悬案落到自己的手里,自己要是办不好,结不了案,那肯定吃瓜落,所以他干脆唆使小贩方小庚污蔑杀人者是伙夫张克友,和尚绍宗,屠户曲学如。
说是唆使,其实是软硬兼施,先给钱,不要钱就使用暴力,方小庚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无权无势,淫威之下,只好应允。
至于张克友等人的认罪,没别的,打呗(比如绍宗被审讯时活活被打断双腿),活着还不如死了,他们受不了啦,畏刑甚于畏死,自然含冤服罪。
胡金传这个时候早已升职,他以为办的这桩“铁案”天衣无缝,没想到最后还是露馅了,结果不仅官位不保,朝廷研究后认为,这个事情的性质太过恶劣,处死沈鲍洪周五等人的同时,把胡金传也给枭首示众了。
大概胡金传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审案的自己,会和真正的案犯,一起被送上,断头台...
参考资料:
清史稿. 赵尔巽等撰.中华书局.1977
清代州县衙门审判制度. 那思陆, 著.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6
于晓青.清代刑讯制度考辨.华东政法大学,2008
徐忠明.清代司法的理念、制度与冤狱成因.中国法律评论,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