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东京,独在异乡十天了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米兰·昆德拉、《告别华尔兹》
各位好,今天是3月13日,转眼,距离我登陆东京,已经十天了。有很多感触,很想和大家聊一下。
日本是个特别“文牍主义”的国家,现代汉语中“手续”这个词汇最初都是从日语中直接被拿来借用了,在国内很多手续都已经可以线上办理眼下,日本的大部分这种“手续”还都必须当事人线下专门去跑一趟,让办理者看到你这么个大活人之后,他才能“确认”并给你办。
所以这十天的时间,除了中间有两天周末人家不上班,我的大部分白天都用在了跑各种“手续”上,截至昨天为止,才大体上算是跑完了。
今天正好关东这边回暖,赶紧洗了洗衣服,整理了一下内务,并给自己做了来日之后的第一顿饭——辣椒炒肉,附近的超市我还不是很熟悉,自己做只能用有限的食材做个这个。
来之前就知道日本的物价很贵,真的落地之后,可能是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吧,却也还好,除了大米两百块钱一袋,草莓五块钱人民币一个还是让人还是感觉略显夸张之外,日本老百姓倒也远没有经济衰退到要活不下去地步。何况这里的普通工人工资确实也比较高,路边的每个施工地点旁边一定要站一个疏导交通的人,据说这位工人就这么站一天下来,也能挣到大约一万日币(约合人民币五百),所以日本不是天堂,但也不是地狱,只要你遵纪守法、诚实肯干,在这里生存下来,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另外也有许多让我感动的小细节,比如最近一段时间,和邻居一位奶奶混的很熟,很多时候早晨出门锻炼的时候,都正赶上这位拄着拐杖的奶奶也出门。
“早上好啊。”她会一边鞠躬一边说。我也赶忙回礼。一来二去熟了以后,我还会和她打听一点比如垃圾分类怎么做的事情,她会很友好也很详细的为我这个“外人桑”(日本人对外国人的称呼)做很叮咛的解答。
总之,这十天,算是初步在此处立足下来了,因为是在东京附近,花销有点大,但好歹有存款,不至于拮据。
只是最近每天早上起床,都一日比一日更怀念国内的豆浆、油条、煎饼果子,甚至怀念家门口那个每天我去打早饭不开口已经给我备好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还附赠我一份咸菜的那位打工小哥。
我想我应该这样说,每个地方的人们,只要他们朴实、善良、勤劳而宽容,其实都是可爱的,只是如果你出生在一个国度,从小熟悉了那里的语言、文化和生活环境,你会不仅自觉地觉得还是自己的同胞更可爱并容易亲近些,然后连带这怀念故乡的山山水水,哪怕你所居住的城市空气其实不那么清新,一到冬季总犯点雾霾。
但那里毕竟是你的家乡,它构成了你此前人生的全部,一个人活了一小把年纪,比如三十几岁,还有没有勇气抛却旧日的一切重新开始,这是一件异常考验勇气的事情。
所以我写文几年中,总有读者劝我“小西,你应该出来生活一段时间”,我对这种建议总是敷衍了事,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很念旧的人,准确的讲,我对自己旧日的时光割舍不下。
可是这样一个我,终究还是来到这片异乡异土,每天走在大街上,看到熟悉的汉字,却不是往日的读法和意义,看着与故乡亲朋相似的脸庞,却又知道他们有着不同的文化和理念。这是一种很神奇、并且加重你思乡情绪的经历。你会觉得你好像又重新开始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你会像新生的幼儿一样忍不住想啼哭,只是“上一世”你身为成年人的“惯性”,让你强忍住了泪水罢了。
这就是思乡。
“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 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这是鲁迅先生的名作《藤野先生》中的段落,前天在东京坐车走山手线,行到日暮里那一站,也不知怎得,我就分毫不差的想起了那个段落,并有些理解了鲁迅先生彼时的心境。
一如鲁迅先生之后的文字所表现的,他对他的故乡并不满意,并以比为刀对当时国人的心境做了许多深入肌理的反思。可是在《藤野先生》这样的作品里,你依然感受到那种他对自己故乡舍不下的情怀与眷恋,日暮里、明的遗臣朱舜水、故乡的失落与游子的客死,都在这短短一行字里展现的淋漓尽致。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思乡者,其实是米兰·昆德拉,1975年他去了法国,从此一辈子都没有再回到捷克,且米兰·昆德拉在后来采访中一直非常嘴硬,比如坚称自己就是一个“法国作家”,一点都不怀念他在故乡捷克斯洛伐克的生活,因为他已经“被那个正在失去幽默感的世界吓坏了”。可是到了晚年,嘴硬的昆德拉还是有一次说漏了嘴,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再次说自己“没有思乡病、没有返乡梦。因为我把布拉格带走了——它的气息、味道、语言、风景和文化。”
我总觉得,这就不是一个不想家的人说的话,昆德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在想自己的故乡,他越嘴上说不想回去,其实就越想。只是作为一个向往自由生活的人,他不甘于被一种生活所束缚。
“最糟糕的不在于这个世界不够自由,而是在于人类已经忘记自由。”这是他在《生活在别处》中说的话,为了不忘记那些本来最不该被忘记的东西,为了按照自己想的方式去活,而不是按活得方式去想,人们有的时候不得不背起行囊、背井离乡,去“生活在别处”。
而思乡思亲思友,大约就是这样的抉择不得不承受的重量吧。
为了“生活在别处”,我告别了故乡、告别了亲人,更割舍了许多,我并不过分顾影自怜,我只愿今后的生活值得。
来日本十天了,安顿之余,真的挺想家的,就用这篇随笔,聊记牵挂吧。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终究都不擅长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