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一个五十岁女性提前退休的故事

在四季旅行 2024-12-20 22:03+-

  本文即将发表于2024 年 12 月 16 日将要出版的《纽约客》杂志印刷版,标题为“Between the Shadow and the Soul”。作者简介:劳伦·格罗夫 (Lauren Groff)自 2011 年开始为《纽约客》撰写小说。她的小说包括The Vaster Wilds(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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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hotograph by Xuebing Du for The New Yorker

  他们在河边弯道处的那座古老石屋里共同生活了 25 年。初次见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们还年轻,正陷入热恋之中,而且穷困潦倒,在山谷里的两处住所中只能负担得起一处:一处是饱受风吹雨打的活动房屋,在寒风中瑟缩着;另一处是即将被取消赎回权的老宅,眼看就要被杂草吞噬,重新归于尘土了。威利当初想要那处活动房屋。在那儿,你打开灯的时候,不会有火花从老式的明线线路装置上掉落下来。但伊莱扎有远见。“我们在这房子里会幸福的,” 她说道,望着碧绿的河水缓缓流过柳树林。于是,他们在最大的那间卧室里搭起帐篷,度过了第一个春天、夏天和秋天,用露营用的丙烷炉做饭,在河里洗澡。他们自学如何给屋顶铺木瓦,如何铺设电线、安装水管,如何抹灰、上漆、刮擦以及重新整修物件。他们挣的每一分钱几乎都直接花在了这所房子上;几乎每个空闲时间都用在了房屋修缮项目上,或者是去庭院旧货出售处和旧货商店淘古董,然后让那些古董物件重焕生机。

  时光流逝。威利成了一名高中历史老师,一直深受学生喜爱。有一天,伊莱扎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村里的邮局工作了二十五年,如今已年届五十,可以提前退休了。她宣布想退休的那晚,威利酒喝多了,一时冲动又满怀期待地说,也许现在我们可以要个孩子了?这话像一道电流击中了她,因为自从几十年前他们达成一致不要孩子后,这个问题就再也没被提起过。而且,她都五十岁了,四十三岁的威利难道不明白女人的身体状况吗?看到她的表情,威利赶忙说,哦,当然是领养。 可她一时语塞,而这个问题在两人之间萦绕不散,开始让气氛变得尴尬,直到威利一笑了之,说当然了,就他们俩在一起也挺好的。

  此刻,威利正在那棵盘根错节的大苹果树上挂彩灯,彩灯已经插上电源,灯光洒在他的脸上和手臂上。时值夏末,河对岸的枫树边缘已染上了金色。

  伊莱扎从烤箱里取出四个樱桃馅饼,放在一旁晾凉。她听到朋友们沿着碎石车道走来的声音,便走进客厅,透过波浪纹玻璃看着他们,他们手里捧着鲜花、葡萄酒和礼物。她本不想办派对的,可威利坚持要办。退休就这一回呀,他说,而且房子终于修缮好了 —— 咱们炫耀炫耀呗。再说了,新学年周二就要开始了,他想搞点喜庆的活动来给这个夏天画个句号。

  威利轻盈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得益于他坚持跑步和骑车锻炼,他依然身姿矫健,就像伊莱扎最初爱上的那个少年,即便她自己已经有点发福,有了中年体态。伊莱扎把狗从纱门边赶开,端着奶酪盘出来,正好听到丈夫一边懊恼地说着,一边摸着刚剃过的脑袋:是啊,伊莱扎跟我说,说得可委婉了,你那一头金发许下的承诺,你的头皮可兑现不了呀。

  朋友们都笑了 —— 这话每次都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尽管说这话的是威利,不是伊莱扎 —— 然后他们看到了她,便欢呼起来。她微笑着,和他们一一亲吻,接受他们对房子的夸赞。这简直就是田园风梦幻美宅啊,她新结识的瑜伽教练朋友妮基说,天哪,就跟童话里的一样。他们把带来的礼物递到她怀里。她收下了自制的大黄酱、手工缝制的锅垫、一张园艺大师课程的代金券,可实际上她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爬进自己那干净洁白、宽敞舒适的床里。

  音乐响起,一直响到暮色降临;树影从树根处蔓延开来。她端出了巨大的水煮三文鱼和蛋黄酱、自家菜园里的嫩绿沙拉、大麦沙拉,还有早上刚做的佛卡夏面包。人们陆续赶来,人越来越多。一场喧闹的羽毛球赛开始了,羽毛球在黑暗的夜空中穿梭,和飞过的蝙蝠混在了一起,都分不清了。馅饼很快被一扫而空。舞会开始了,哦,天哪,他们这些朋友没一个节奏感好的,真让人惊讶,只有威利跳得好,他就像个小精灵,像一束阳光。他带着她翩翩起舞,如果说她跳得也不错,那纯粹是因为和他一起跳的缘故。当她需要喘口气时,威利就拉过身边任何一个女人共舞;她们都很乐意被他带着旋转。桌下,那只狗把它宽阔的金黄色脑袋搭在人们的膝盖上,爱慕地仰望着大家,真是个小 “多情种”。朋友们不停地在伊莱扎耳边大喊,问她退休后打算怎么打发日子,她也大声回应着,啥也不干,就美美地闲着!

  没错,她渴望这样的生活 —— 任由茶水在厨房桌上变凉,身边堆满书籍,悠悠闲闲地度过大把时光。她从小就没歇过,一直在干活:父母经营的花卉农场全靠他们三个孩子出力;去加利福尼亚上大学时,她在学校食堂的洗碗间打工;毕业前一个月辍学,是为了照顾突发严重中风的母亲;母亲去世后,她就在邮局工作;周末和晚上的时间都花在了修缮房子上,她这辈子从来没休息过一天。

  看着满脸通红、帅气又亮闪闪光头的丈夫,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成年后自己如此拼命工作,部分原因是想借此驱散内心的羞耻感。当初爱上威利时,他十六岁,她二十三岁,她满心沮丧地回到纽约乡下,给母亲换尿布,还在主街和栗树街拐角处的房产中介做兼职接待员。那时的她很漂亮,所以他们把她的办公桌摆在了窗边,好像是想用她来招揽顾客似的。威利那时连驾照都还没拿到,他骑车上学时看到了她。他扔下自行车,站在那儿盯着她看,直到她严厉地冲他摇头,无声地示意他走开。她当然知道他是谁。村子很小,山上只有一户人家住着一栋巨大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家里有四个金发男孩,总是穿着笔挺的马球衫;她和威利的大哥是高中同学,他大哥如今在城里做股票经纪人,就跟他们的父亲一样。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她每天都会在桌上发现一小束花、巧克力和纸条,最后她妥协了,开车带他去一个小时车程外的一家餐馆约会。哦,她恨自己跟他开始了这段恋情,他还只是个孩子呀,不过话说回来,谁能不爱威利呢?他那么阳光,那么风趣,那么善良,又那么英俊。两年后,威利拒绝申请那些他本可以被录取的名校,而是选择了半小时车程外的州立大学,这样就能搬到她母亲家来帮忙了。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些人到现在都还没原谅她;要是她一个人在邮局上班,他们就会扭头离开,连邮件都不寄了。

  有人放了一首慢歌,威利牵起她的手。他的衬衫都湿透了,皮肤滚烫。他亲吻着她的脖子说:“退休快乐,亲爱的。” 她闭上眼睛,紧紧贴着他,很快她的衣服就被他的汗水浸湿了。接着音乐换成了摩城音乐,威利便从她身边扭动着离开了。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有些朋友喝得酩酊大醉,把头靠在桌上,或者一堆人挤在吊床上。这时,伊莱扎找不到威利了。她走到菜园,又沿着被茂密的深色蕨类植物拂过的小径,来到了河岸。河水似乎总是在以各种不同的声调低语着,声音刚好低到她听不太真切的程度。她站在她和威利一起搭建的小船屋附近听着,直到在河水的流淌声之上,她听到了有节奏的声响、轻微的哼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她出奇地平静,心想:“果然如此啊。” 近三十年来,她一直都知道他太好了,自己有点配不上他。而现在自己身材走样,青春不再。他另寻新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站在柳树枝条搭成的 “帐篷” 下,听着那交欢的声音,身体竟燥热起来,一股热流涌遍全身,直到节奏加快,然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传来压低的笑声。船屋的门开了。伊莱扎把脸颊贴在树干上,躲在树影里。她看到身材苗条、身姿灵活的妮基匆匆沿着小路走开,把羊绒披肩往肩上一甩。过了一会儿,门口出现一个黑影,是个男人,可是,等等,等等,不对,他太高太壮了,等他从她身边经过,距离只有一英尺左右时,借着月光,她看清那是他们的朋友理查德,村里五金店的老板。他婚姻美满,有三个年幼的孩子。情况有点复杂。但不是威利。

  她在黑暗中待了几分钟,然后缓缓走上小路,进了屋子。她立刻听到丈夫在餐厅里讲着这所石屋闹鬼的故事,说当初小狗刚来的时候,那鬼魂可不大高兴呢。威利看到她在房间另一头,她抬眼朝卧室示意了一下,便上楼去了。威利雇了几个朋友家稍大些的孩子,让他们开车送喝醉的客人回家,车灯的光在他们那漂亮又透着几分清冷孤寂的房间墙壁上闪烁着。她脱掉衣服走进淋浴间。一分钟后,威利也溜了进来。“派对还满意吗?” 他问。“哦,满意。” 她说着,伸手去够他,可他喝多了,有心无力。不过,他还是跪在了瓷砖地上;她用手为他挡住倾泻而下的热水。她咬住一块毛巾,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他们上床相拥而眠,尽管外面音乐还在响,人们的呼喊声不断,后来音乐停了,朋友们要么回家了,要么就在屋里的沙发上、地板上凑合睡下了。

  威利很快就睡着了,伊莱扎却一直醒着,直到夜深人静,她望着月光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的光影。

  就在今晚,有些事开始不一样了。她心底涌起一股黑暗的情绪。很久以前,威利像天使般睡着的时候,她也曾躺在他身边,痛苦不堪,只能尽量压低声音抽泣。那时她也知道自己这样挺荒唐的。当时他们在巴黎。为了去那儿度蜜月,他们攒了两年的钱;把村里图书馆里所有关于巴黎的书都借来看,做足了准备;还听法语学习的光盘;威利自学了萨蒂的《裸体歌舞》和《玄秘曲》;伊莱扎照着三本蓝带厨艺教程把里面的菜做了个遍。他们的旅行奉行极致节俭的原则。他们住在离莎士比亚书店不远的一座中世纪塔楼里,房间又脏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垫。他们早餐吃牛角面包配咖啡,午餐是在超市买的野餐食品,晚上允许自己吃一顿放纵的大餐,吃完后就醉醺醺地在鹅卵石路上蹒跚着回去。“像穷人一样睡觉,像国王一样吃饭!” 威利当时说。巴黎让他兴奋不已。而她则整天痛苦地煎熬着,直到他睡着,才敢偷偷落泪。对她来说,蜜月的美好在于前期的计划、憧憬,在于在脑海中构建的美好想象;结果发现巴黎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地方,有些日子阴雨绵绵,寒意袭人,其他游客臃肿笨拙的身躯挡住了她欣赏美景的视线,让她无法尽情享受,这让她大失所望。巴黎曾是她在脑海中精心编织的绚丽梦境 —— 闪耀、空灵,仿佛只属于他们二人。

  今晚,五十岁的她刚退休,又一次在床上陷入了孤寂凄凉的境地;不会有孩子了,房子也终于修缮完了。她现在多希望自己能蜷缩在狭小的阁楼空间里,哪怕那里满是松鼠屎,忙着布线也好啊。那种弄明白一件事然后动手去做所带来的深深的满足感。而从今往后,她所能期待的就只有休息了。人没法在休息中构建出脑海中那些精致的幻想城堡;那就好比去画留白的部分。她知道自己这样有点不知感恩。可即便如此,她仍感觉内心的黑暗在不断滋长。

  树木变成了古铜色和铜红色,接着叶子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寒意不知怎的侵入了伊莱扎的身体。

  “够了!” 一月份的一天,威利大声说道,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晚上,他从学校排练音乐剧回来,发现伊莱扎还坐在厨房的黑暗角落里,待在他离开时的那个位置,腿上放着的毛线活几乎没怎么动过。灯光亮起,她眨了眨眼。“我的天,你动都没动吗?” 威利说,“你一整天都干了啥?” 她耸耸肩说:“我看草地了呀。有好多细微的变化呢。”

  草地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清晨,枯黄的草茎上挂着霜花,鹿儿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场小雪能停留一个小时,等太阳一出来就消融了,鸟儿像是掉进草丛里,又会突然成群地飞出来,傍晚时分,影子倾斜拉长,美极了。不过跟威利解释也没用,他不会理解的。他把狗放到暮色中去方便。以前她在邮局工作一整天,回来后总会为威利准备好美味的热晚餐,可现在大把的时间空出来了,她却不做了。哼,他有能力照顾自己,她想。

  威利脱下运动外套,卷起袖子,开始做蒜香橄榄油意面,最后在两人面前各放上一大盘,还撒上了帕尔马干酪,磨了些胡椒粉。可伊莱扎却没什么胃口。偶尔她鼓起勇气照照浴室镜子,都觉得自己面色灰暗,而且是那种不健康的消瘦。上楼回卧室时,她都觉得头晕。

  “宝贝,” 威利快速眨着眼睛说,“我觉得咱们有两个选择。要么我带你去寻求帮助,要么咱们想办法让你重新振作起来,好好生活。”

  “我这就是在生活呀。” 她说着,用叉子卷着面条,可实在吃不下,便放下了叉子。

  “还有,” 他严肃地说,“你得每天洗澡。你身上都有味儿了。”

  “哦,抱歉。” 她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如此,她都不记得上次没穿威利的旧睡衣是什么时候了。

  威利干劲十足地着手解决这个问题,显然前一晚他熬夜了,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端着一杯咖啡,带着一个计划来叫醒了她。他翻了翻几个月前派对上朋友们送给她的那些礼品卡,给她报名了陶艺课、纤维艺术课,还有园艺大师课 —— 他说园艺课已经开课了,不过昨晚他发了封恳切的邮件,老师同意让她插班了。此外,他还在半小时车程外的那家高档健身馆给他们俩办了会员卡 —— 他们其实负担不起,尤其是现在她没工作了,不过算了,而且他打算每天上学前以及周末都陪她一起去。“今天六点有普拉提课,” 他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得出发了,快把咖啡喝了。我做了隔夜燕麦,路上可以吃。”

  顺从比反抗更容易些。一个小时后,伊莱扎发现自己正脸贴着蓝色橡胶垫,全身因用力而颤抖着,这时普拉提教练说:“非常好,威利!” 而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垫子上朝她眨了眨眼。

  陶艺课感觉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 她向来手就很巧。纤维艺术课比她以往接触过的任何艺术形式都更具艺术性 —— 她自学过编织、钩针、绗缝,甚至还会用羊毛纺线 —— 但老师给他们展示了中世纪独角兽挂毯、基斯湾拼布以及希拉・希克斯的瀑布造型和一堆纺织品的图片。老师鼓励他们把纤维视为一种独特的女性艺术形式。艺术!她一个乡村邮局局长和艺术能有什么关系呢?园艺大师课在大学的分校开课,第一天上课她就觉得特别不自在,因为从大家的闲聊中能听出来,似乎每个人彼此都认识。她缩在自己那件宽松的毛衣里,心里生着威利的气。他到底为什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啊?老天啊,她可是从小就在花卉农场每天干活长大的呀。关于植物,她还有什么可学的呢?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人,又高又瘦,膝盖处脏兮兮的连体工装裤,留着寸头,在荧光灯下闪着金色的光,性别不太好分辨。这人蹲在伊莱扎旁边,伸出一只粗糙的手要和她握手,说:“我叫贝特・达尔。” 口音有点特别,挺有意思的。身上有股泥土和体臭混合的味道,但并不难闻。“这是上周的讲义,” 老师说,“回家有空的时候看看。” 然后朝伊莱扎露出一个露齿的微笑,这一笑让那张严肃的脸突然变得柔和,还露出了酒窝。

  伊莱扎一下子乱了方寸。贝特站到教室前面说:“堆肥!今天咱们来学习怎么制作堆肥。周四在温室里,咱们要把学到的知识付诸实践。大家说说自己已经了解的相关知识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伊莱扎默默数着自己的呼吸,好让自己能听清大家说的话。

  原来,贝特是贝蒂娜的简称。她是个博士生,正在写一篇关于北美东北部本土园艺的博士论文。她来自乌得勒支。那天晚上,在开车回家的黑暗路途中,伊莱扎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排排色彩斑斓的郁金香像一幅现代画一样延伸至地平线,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骑着自行车从花丛中穿过,远处还有一座风车。她寻思着贝特是不是因为反感荷兰郁金香那种人工雕琢的美,才转而研究本土植物的。这是对规整之美的一种反叛吧。她想象着贝特在距离她家石屋三十英里的那个大学城的公寓里的样子:屋里会有洁白的墙壁,光线充足,每个窗户都摆着植物,地板上放着一张床垫。贝特不会在意什么美观不美观。她不会在意厨房里老旧的油毡地板。她只保留生活必需的东西。抽屉里不会积攒几十年的杂物。那是一种清新的生活。

  伊莱扎回到家时,威利满怀期待地从正在滋滋作响的炒锅里抬起头看着她,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说:“嗯,我觉得我会喜欢园艺课的。”

  周二他们在分校的教室里上课学习;周四则在大学的温室和田地里进行实践操作。伊莱扎一直都很强壮 —— 以前修缮房子、在邮局整天搬运包裹,都得有力气才行 —— 可退休后,她的肌肉都变得松弛无力了。现在她就像只软弱无力的小鼻涕虫。在温室里,她想挪动一棵四十加仑的柑橘树时,差点哭出来,最后还是同学唐,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正畸医生,过来帮忙才搞定的。早上在健身房,尽管全身都在抗议,可不管普拉提课后接着上的是什么课,不管是高强度间歇训练、杠铃课还是动感单车课,她都开始坚持留下来继续上,强忍着头晕和恶心,在更衣室换衣服时也尽量不看镜子里的自己。

  到了第二周,每个课程里原本混在一起的学员们渐渐显出了各自的个性。

  陶艺课上,有一对夫妇经营着镇上的咖啡馆;纤维艺术课上,她和一位神情严肃、脸颊圆润的新手妈妈很合得来。在园艺课上,有正畸医生唐、退休的图书管理员诺玛和大卫、有点傻乎乎的年轻童子军米基,还有祖孙三代琳达、珍妮特和茱莉亚。在寒冬腊月里,他们每人都要规划一个本土花园;到了三月就开始种植;六月时,会有一次实地考察,去看看大家的项目进展如何。伊莱扎想利用石屋草地顶端那块朝南的空地来打造自己的花园。她决定让自己这块地全都种上可食用的本土植物,要设计得像观赏花园一样精心;她要把落花生种在架子上,让木槿花开得像玫瑰一样美,种上凤仙花,还有那长着会爆开的绿色小荚果的植物,再用庭园堇菜做地被植物。能在脑海中畅想画面、深入研究这些,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二月下旬的一个周四,在温室里,她一边移栽扦插苗、播撒种子,一边看着花盆里肥沃的土壤,忍不住将手指深深插了进去。土壤温暖又柔软。她暗自笑了起来。这时,贝特在她耳边轻声说:“太诱人了,是啊,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这么做呢。” 伊莱扎顿时满脸通红,不得不走到外面狂风呼啸的傍晚中去凉快凉快。等她回来时,便避开了贝特的目光。“就是到了这个年纪了呀,嗯。” 琳达,那祖孙三代中的祖母低声说道,“从来都没人告诉过你这时候有多难熬。”

  “不是的!” 伊莱扎想反驳,她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呢。但这不是事实,对吧?她又想到自己身体上一件让人羞愧的事了,心里不禁对日渐衰老的自己涌起一股怜惜之情。

  那个周末,在杂货店,伊莱扎在化妆品货架边徘徊,几乎没怎么看,就随手拿了睫毛膏、遮瑕膏、唇彩,然后匆匆去收银台结账,感觉自己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停车场,她碰到了妮基,妮基挥舞着手臂大喊道:“天哪!你好像瘦了有四十磅呢!” 然后在伊莱扎耳边的空中亲了一下,就匆匆忙忙不知道去哪儿了,大概是去勾引某个有妇之夫了。回家的路上,天气出奇的暖和,伊莱扎打开车窗,跟着收音机大声唱歌,车子呼啸而过时,把邻居家的羊都吓得小跑起来了。

  到了三月,温室实践课结束后,唐提议下课后大家一起去喝一杯,除了年轻的米基,其他人都挤进了路边酒馆的一个卡座里。伊莱扎的腿挨着贝特结实的大腿。每次贝特伸手去拿啤酒,伊莱扎都能感觉到她的动作牵动着自己的肩膀。诺玛和大卫讲笑话时,她笑得太放肆了,酒也喝得太快了。等她终于克服羞涩讲了个笑话时,贝特在桌下捏了捏她的膝盖,大家都笑了起来,她的身体顿时一阵悸动,之后有好一会儿,她都听不见大家接着聊了些什么,思绪完全飘远了。她举起酒杯往嘴边送时,手都在颤抖。午夜时分,回家路上,黑暗的道路在挡风玻璃前蜿蜒曲折。下车后,她不想走进屋子,不想经过在厨房床上哼哼唧唧的狗,穿过黑漆漆的客厅,爬上楼梯,回到威利正在睡觉的卧室。相反,她在清冷的空气中站了很久,嗅着世间万物新冒出的绿意,感受着树液在流动,树木在苏醒,田野里娇嫩的青草刚刚冒出头来。她的老朋友 —— 那条河,因融雪和春雨水量充沛,正大声流淌着,发出哗哗的声响。

  她站在那儿,兴奋不已,站了好长时间,都开始打起哆嗦了,狗在门口呜呜叫着,催她赶紧进去。第二天早上,她比威利起得还早,精力充沛得都要溢出来了,她给两人做了煎蛋三明治,准备带去健身房吃,狗跟着她,眉头紧皱,看着她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该叫醒丈夫的时候。

  四月到了,贝特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班上的同学,方便大家准备和种植本土花园地块时联系她,伊莱扎把号码存进手机时,备注成了 “花匠”,都没细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威利会在意似的!而且,她又没做错什么。而威利自己也有一堆事要忙,学校的音乐剧让他忙得不可开交,他在舞台上给演员们喊纠正提示,嗓子都喊哑了。冰箱里塞满了外卖餐盒,因为大多数晚上他们俩九点前都回不了家。狗看上去一副逆来顺受、闷闷不乐的样子。

  四月下旬的一个周日,清晨薄雾中,伊莱扎跪在自己那块地里的泥土上,这时威利也跪在她旁边,拿起一把铲子开始挖土。她从自己的遐想中惊醒过来 —— 那是一个奇怪的、充满情色意味的白日梦,只有肉体的感觉,却没有具体的身体形象,只有温暖的触感,却看不到人脸。她告诉自己,威利又看不到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而且,做做白日梦又不会伤害到谁。她看着威利那结实的、方方正正的手,指关节上长着金色的汗毛,看着他为一棵木槿花挖了一个大坑,接着又挖了一个。“你没事吧?” 他终于开口问道,一边用力砍断一条纤维状的根茎,“你好像离我好远啊。”

  她跪起身,用手背把头发从眼前拨开,说:“你看看我,我现在感觉和看上去都比过去几十年都要好。”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说:“确实是这样,” 但语气里透着一丝伤感。

  “怎么了?” 她问道,等了一会儿,对他的迟钝越来越不耐烦,都快发火了,这时他终于说道:“等你愿意的时候,你会告诉我的。”

  她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和贝特发的短信。但其实那些短信除了数量多点,也没什么能让他起疑的地方 —— 大多就是些玩笑话和植物的照片,昨天她带着狗在树林里徒步时发现了一丛鸡油菌,还兴奋地发了一连串消息呢。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她充满活力的样子呀。

  “威利,” 她说,“是你让我好好生活的呀,我现在就在好好生活呢 ——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铲子往地里一插,直没到把柄处,然后转身回屋了,狗也撇下她,跟在他后面跑走了。

  现在上完园艺课去酒馆,伊莱扎总是留到其他人都陆续回家了还不走,所以大多数晚上,最后剩下的就是她、贝特和茱莉亚,那个祖孙三代里长相平平、说话带刺的二十多岁的姑娘,她们会一直待到酒保调暗灯光,开始收拾椅子。一天晚上,伊莱扎和茱莉亚站在停车场,看着贝特大步朝街上她的公寓走去,直到茱莉亚叹了口气,弹了弹香烟,火星在沥青路面上四散落下,伊莱扎转身要走时,那姑娘轻蔑地说:“回家路上可别酒驾啊。”

  “你说什么?” 伊莱扎问道。那姑娘回了句:“没说你呢。” 然后就钻进自己的车里不见了,伊莱扎都没来得及让她成熟点。下周二的时候,茱莉亚带着一罐花生酱饼干来向伊莱扎道歉,伊莱扎把饼干分给了班上的同学。“我当时就是有点心烦,” 茱莉亚说,但心烦什么,伊莱扎没问。整堂课上,她都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这个姑娘,不过贝特和她调笑的程度,并不比和其他人多,包括年轻的米基和那对已婚的图书管理员夫妇;当然,肯定是比和伊莱扎调笑少些。

  五月来得太快了。树叶翠绿欲滴,天空湛蓝如洗,樱桃树繁花满枝,美得让人心醉。

  在纤维艺术课的期末作业中,伊莱扎决定大胆搞怪一回,她用亮粉色的毛线织了一个邮政邮包,往里面塞了好多垃圾邮件,塞得都快撑破了。这算艺术吗?艺术到底是什么呢?不过老师看起来挺满意,神情严肃,在期末作品展示时,把这件作品挂在了一进门就能看到的显眼位置。在她做的所有陶艺作品里,伊莱扎只把一个大花瓶和一个碗带回了家,其他的在她看来都不够完美。她离开时,班上其他人正在瓜分她不要的那些杯子、碗和花瓶。“秋季来上高级班呀?” 老师轻声问她,一边为她开着门,伊莱扎回答说:“也许吧。” 其实,这些天她满脑子想的几乎都是地里那些破土而出的植物、温室里的热气和水汽、贝特以及她发的那些紫菀和野胡萝卜花的照片,还有她那些亲昵地触碰伊莱扎的腰、手臂、后背的举动。一天晚上在酒馆里,贝特在往洗手间走,伊莱扎正好往外走,两人擦身而过时,贝特没必要地贴得很近。那坏坏的笑容,那质朴的气息。然后门关上了,伊莱扎独自站在走廊里,一阵电流般的感觉传遍全身。

  大家决定把最后一节课安排在六月的第一个周六上午。他们要去参观每个人的那块地,看看花园的进展情况,最后在唐的家里吃午饭。“大家各自带道菜?” 珍妮特问。唐说:“不用,不用,能招待大家是我的荣幸,别担心这个。” 他们先从温室开始参观,因为米基、琳达、珍妮特和茱莉亚家里都没地方弄花园。伊莱扎觉得只有琳达的那块有点意思,色彩搭配很有创意;其他人的都是些随意种着的、蔫头耷脑、没人精心照料的植物。诺玛和大卫把他们家人行道边的中间地带改造成了一个本土植物种植区 —— 种着圣诞蕨、紫菀、美国薄荷、佛手柑。挺聪明的做法,到了八月肯定会很漂亮。伊莱扎心里有些紧张,她带着大家沿着乡间小路来到石屋。她知道威利出去骑车了,而且她特意算好了时间的。他们到的时候,诺玛和大卫赞叹不已,年轻的茱莉亚则微微皱起了眉头,贝特看着伊莱扎笑了笑说:“我要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一辈子都值了。”

  伊莱扎带着大家来到草地。她的本土花园长得没有她期望的那么好,但依然挺漂亮的,有她亲手搭建的拱形花架,还有在花园里修剪出的小径。她拿来一壶自制的薰衣草柠檬水,大家边喝边赞叹,狗在周围跑来跑去,他们逗留了好一会儿,直到唐终于说:“我都有点舍不得走了,可我老婆一个劲儿发消息催,午饭都准备好了。”

  等他们从草地下来时,威利骑车回来了,已经冲过澡,正光着脚站在石板小径上。“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园艺班呀,” 他说,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唐的脸上。“人越多越热闹嘛,” 唐说,“一起去吃午饭吧。”

  “哦,” 伊莱扎刚要开口说威利还有好多事要做,可威利却说:“乐意之至!” 然后穿上鞋,上了车。

  唐的家离这儿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伊莱扎不知道自己原本期待看到什么样的房子,但绝不是眼前这扇巨大的铁门、穿过白杨树的车道,还有这大得像座城堡的宅子。“唐靠整牙挣了这么多钱?” 伊莱扎说。威利若有所思地说:“他叫唐・费希尔?我猜他是那个以前在这儿拥有几十万英亩土地的费希尔家族的人。所以不是靠整牙。这是家族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呀。” 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唐的妻子在车道上迎接他们。她个子小小的,一头金发,笑起来的时候脸显得很僵硬。她一身全套的马术装,连靴子都穿着呢。

  “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可饿坏了。” 唐说着,带着大家穿过宽敞的、有着大镜子的走廊,走进一间非常大的餐厅,餐边柜上摆满了汤、沙拉和三明治。“我不知道大家喜欢吃什么,所以让厨师每样都做了些!” 唐的妻子说。

  他们入座后,在开始用餐前,唐站起来,发表了一篇冗长又饱含深情的讲话,讲了这个园艺班,讲了他在这里收获的情谊,还夸赞了贝特,说她刚刚成功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然后唐给大家分发香槟酒杯,大家一起举杯向老师表示祝贺。伊莱扎左边,威利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右边,桌子底下,贝特的膝盖顶着她的膝盖。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大家开始用餐,厨师在他们身后穿梭,给大家的杯子里倒上白葡萄酒或红葡萄酒,就连米基的杯子也倒满了,米基一口就把酒喝光了,别人都来不及阻拦。

  他们都有点微醺了,走到外面柔和的灰色天色下,来到花园里。威利走在伊莱扎前面,贝特用屁股撞了她一下,他们都笑了起来。唐的花园着实令人惊叹:他自己有个温室,里面种满了兰花,还有两个园丁站在那儿,笑嘻嘻的。他那块本土植物种植区比伊莱扎的更精致,不过让她欣慰的是,并没有更漂亮。花园很大,不一会儿大家就分散开了,那祖孙三代的女人们朝着盛开的玫瑰园走去,那对图书管理员夫妇去了种着搭架梨树的果蔬园,米基则朝着一个池塘走去,一只天鹅在芦苇间优雅地游弋着。伊莱扎蹲下来查看一种蓝色的半边莲,等她再抬起头时,威利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她只能看到远处的那对图书管理员夫妇。

  她心里涌起一股不安,站起身来,想着威利会去哪儿,便急忙往温室走去。她轻轻走进温室。没错,听到他的声音了。她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

  “我原以为是唐呢,” 威利说,“一下午我都这么以为。但不是他。是你啊。”

  “我怎么了?” 贝特的声音尖锐地响起。他们被一株开满艳丽兰花的棕榈树挡住了,伊莱扎看不到他们。

  “哦,拜托。” 威利说。

  贝特说:“总是这样。可什么事都没发生呀。根本就是没事。我是爱和人调笑,没错,可我和谁都调笑啊。我和米基调笑,和琳达调笑,她都快八十了呢。但你家伊莱扎太胆小了,我等啊等,她倒是也回应了我的调笑,可就是没进一步的举动。而且,就算真发生了什么,又关你什么事呢?你又没把她拴在身边。”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威利说,“我们是夫妻呀。”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贝特的语气变了。“好吧,” 她说,“看得出你挺痛苦的。我也不想太残忍。那我现在就说,我对伊莱扎没兴趣。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呀,刚开始挺有意思的,过一个月就变得黏人又神经质了。我保证……”

  但伊莱扎没再听下去,没等贝特说完她的保证,就匆匆沿着小路往回走,进了屋子。她在浴室里用冷水冲了冲手腕,然后回到餐厅,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表面光亮的蛋糕,上面还装饰着真花。她看到放在冰桶里的香槟瓶,便拿了一瓶满满的,走到窗边的座位上,坐在天鹅绒窗帘后面。她大口喝着香槟,任由酒洒在下巴和脖子上。喝完一瓶,她又拿了一瓶满的,蜷缩在窗帘后面,抱着膝盖,一直待到其他人都回到屋里,又听唐讲了一番话,听到餐叉碰盘子的叮当声,然后是大家告别的声音。窗外天色渐暗。躲在阴影里,她感觉稍微好受了些。她听到威利在叫她,可不想回应。最后,唐的妻子那张惨白的脸从窗帘边探出来,她声音又尖又紧张,松了口气似的喊道:“她在这儿呢。”

  “嘿,” 威利说着,在她身边坐下,从她手里拿走那瓶几乎空了的香槟,“准备好回家了吗?大家都走了一会儿了。”

  他扶着她站起来,非常热情地向唐和他妻子道了谢,他们优雅地点点头,威利便把伊莱扎搀到车上,帮她系好安全带,然后驾车穿过那扇大门往回开。

  她觉得自己的脸滚烫滚烫的,但这不一定就是羞耻导致的,也可能是潮热发作了。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向后掠过。他们过了桥,朝着自家的房子驶去,房子在暮色中闪着光,路过一个游船下水坡道时,伊莱扎急切地说:“靠边停车,快停下。”

  她下了车,跑向坡道时绊了一跤,把手都擦破了,不过威利还没来得及绕过来扶她,她就又爬起来了。到了河边,她脱掉所有衣服,根本不在乎桥上有没有人看到她赤身裸体。她纵身跳进河里。

  河水湍急,水温宜人,呈现出深蓝色。威利也跟着她跳进河里。她仰面浮在水上,威利游过来,握住她的手,直到水流把他们冲过了桥。他们默默地慢慢以蛙泳姿势往回游,上岸后,冻得直打哆嗦,便穿上衣服,开着车窗继续往家驶去,直到那座石屋出现在车道尽头,闪耀着温暖的光。

  狗欢快地蹦来蹦去迎接他们。威利弯腰摸摸它。伊莱扎逃也似的上了楼,脱掉湿衣服,赤身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样子很是难看。她也懒得去擦脸上滚烫的泪水,任由它们流进耳朵里。

  过了一会儿,她察觉到威利来到了房间,坐在角落里的扶手椅上,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当初在路边发现了这把古董椅子,然后自己动手给它重新做了椅面,进行了翻新。这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她触碰、打理,才成了独属于她的物件。可此刻,她却对这一切厌恶至极。她想象着丈夫现在眼中的自己,邋里邋遢,在床上摊成一团,年华老去,早已没了曾经那青春灵动的美丽模样;唉,她的双腿也已不复往昔的风采了呀。她偷偷瞥了一眼威利的脸。她以前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哦,对了,那还是她第一次把威利当作一个有独立情感的人来看待的时候。那时她十一岁,威利大概四岁左右,父母正在自家的花卉农场举办每年一度的美国独立日派对。啤酒桶浸在冰块里,桌上摆满了其他各家带来的特百惠保鲜盒,父亲当时还健在,正站在烧烤架前,烤着数不清的热狗和汉堡。她坐在游泳池边的码头上,水里挤满了打闹的孩子,她心里很是愤愤不平,觉得这是她的水,她的游泳池呢。这时,威利一家走进了大门,他父亲一头金发梳得很有型,骨瘦如柴的母亲在这么热的天还穿着长裙和开衫,四个小男孩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黄色马球衫。威利是最小的那个。他的三个哥哥走到桌前,一声不吭地往嘴里拼命塞食物,他们家虽说富裕,可母亲对食物有着奇怪的态度,家里总是不够吃。威利走到了码头边。他脱下一只鹿皮鞋,站在伊莱扎旁边,把脚趾伸进水里蘸了蘸。

  他父亲被烧烤架吸引了过去,手里拿着一把夹子,这时他大声严厉地喊道:“威廉,我说了不许游泳。” 周围的交谈声顿时停了下来,音乐声似乎也变得更响了。威利咬了咬下唇,然后把另一只鞋也脱了。

  “威廉,” 他父亲这会儿扯着嗓子吼道,说着就穿过草地朝这边走来。就在父亲快要走到跟前时,威利侧身一歪,整个人穿着衣服就掉进了池塘里。

  他父亲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出来,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咔嚓” 一声,可这孩子没哭出声来,他父亲抓着他的胳膊拖了十英尺远,把手里还拿着的夹子扔到一边,把威利放下,在他后背中间推了一把,简短生硬地说:“我们走。” 母亲把威利抱起来,他身上还滴着水,胳膊怪异地耷拉着,脸埋在母亲的脖子里。三个哥哥把食物往口袋里塞了塞,跟着父母跑了。

  威利家发生过一些事,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可从来没人为此做过什么。那些事深深地扎根在威利的内心深处,成了他那倔强的善良的根源,也是当初他早早牵起她的手,轻声说抱歉,说他永远都不想要孩子,如果这是她不能接受的条件,他表示理解时,想要极力避开的东西。

  就在四岁的威利任由自己掉进那片深色的水里之前,他看了伊莱扎一眼,而她在四十年后,又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 悲伤、愤怒,还有一种疯狂又执拗的喜悦。

  她真是个傻瓜。她离不开这个男人。要是离开了,谁来照顾他呢。哦,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离开他,对吧。她只是想知道,再次去触碰那璀璨未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感觉内心深处那个被这生机勃勃的春天唤醒的部分,又一次陷入了沉睡。她知道,在有生之年,它不会再苏醒了。她向丈夫张开双臂,静静地等待着。他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像她知道的那样,朝她走了过来。他把头靠在她的下巴下面,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脖子,就这样,她抱着他,直到他沉沉睡去。♦

  《纽约客》作者访谈|劳伦·格罗夫 (Lauren Groff) 谈工作与爱情

  作者探讨其小说《在阴影与灵魂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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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llustration by The New Yorker / Source photograph by Eli Sinkus

  本周的小说《在阴影与灵魂之间》,讲述了一位名叫伊莱扎的五十岁女性提前退休的故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所事事。对她来说,这一刻有多令人不安呢?

  伊莱扎身上有很多我的影子 —— 我甚至把自己中间名 “伊丽莎白” 的一部分给了她 —— 也许是未消除的加尔文主义思想,或是内化却未经审视的资本主义观念在作祟,又或许这甚至根植于我们门诺派 / 阿米什祖先的基因当中,但无论是这个角色还是我自己,都能从拼命工作中获得大量日常的快乐。说实话,我现在已经相当疲惫了;让伊莱扎突然被迫休息,也算是满足了我内心的一点小愿望。但我们俩都不觉得拥有大把空闲时间是件开心的事,而且我空闲时间越多,就越发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世界脱节了。伊莱扎的退休改变了她对自我认知的方方面面。

  伊莱扎和她的丈夫威利,婚后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缮河边的一座古老石屋。如今房子修缮好了 —— 而且很漂亮。它代表着对未来的一种憧憬吗?还是一种逃避思考未来的方式呢?

  房子从来都不只是房子。它是一个更大、更坚固的 “躯体”,我们可以建造并加固它来抵御外界因素,保护我们弱小的、身为凡人的身躯免受世界侵扰。完善房子的冲动,其实就是想要创造更安全、更美好生活的冲动。这就是为什么电视上的家居改造节目会如此令人深感满足:其发展轨迹总是朝着更美观、更安全的方向。我觉得伊莱扎和威利修缮房子的举动,是在试图让自己迈向更稳定的未来。

  你是什么时候想出这个标题的?它从一开始就定好了,还是后来才想到的呢?你是想和巴勃罗・聂鲁达的诗歌建立某种联系吗?

  聂鲁达的诗歌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第十七首》—— 对我来说一直是个隐秘的护身符,它引人遐思、内涵丰富且真实,自从几十年前我第一次读到它起,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在阴影与灵魂之间” 这个短语出自马克・艾斯纳的译本;原句是:“te amo como se aman ciertas cosas oscuras,/secretamente, entre la sombra y el alma.” 翻译固然美妙,但必然做不到完全精准,而且在我看来,“sombra” 有一种 “shadow” 所没有的厚重感,它既能让人联想到英语里的 “sombre”(阴沉的、忧郁的),又与安全相关,比如短语 “ir por la sombra”,意思类似于 “小心谨慎”。)爱情有着深深的神秘感,尤其是长久的爱情。我从 1999 年就和我丈夫在一起了;我们一直在不断地相互磨合、共同成长,我发现,那种令人激动的默契和深厚情感,只有聂鲁达的这首诗近乎能够表达出来。在我构思出故事的其余部分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故事的结尾,而且在我脑海中构建整个故事的过程中,在我所有的思考里,故事的最后时刻总是围绕着这首诗最后几行所引发的那种感觉:

  我爱你这般模样,因为我不知还有别的爱的方式,

  除了这种你我皆非原本自我的形式,

  如此贴近,你放在我胸口的手如同我的手,

  如此贴近,你闭上双眼,伴我一同进入梦乡。

  你担任了今年《美国最佳短篇小说》的客座编辑,还出任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类的评委主席。思考其他作家的小说有多令人振奋呢?

  今年过得很紧张;我还开了一家书店 —— 位于佛罗里达州盖恩斯维尔市的 “山猫书店”。我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为享受而阅读和出于职责而阅读之间确实存在差别,即便尽责阅读时也会读到一些令人惊叹、改变人生的书籍和故事,就像今年我在参与《美国最佳短篇小说》和美国国家图书奖相关工作时读到的那些一样。说实话,我已经准备好再次单纯为了乐趣而阅读了。我最初是一名读者,而且在成为作家之前,我首先依然是一名读者。我在他人的作品中能最自在地生活。文学是一场漫长而宏大的对话,在其中,人们可以像与在世的作家如安妮・卡森、爱德华奇・丹蒂卡特、裘帕・拉希里交流一样,轻松地与弗吉尼亚・伍尔夫、乔治・艾略特、托妮・莫里森等已逝的天才们对话。我重读他人的作品,是为了融入一场比我自己内心对话更深沉、更别样的交流当中。而且我阅读是为了用创作所需的光亮来充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