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的煎熬:右派国家,美国为什么独一无二
自由主义的煎熬:1964—1988年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姿势能够传达出整个哲学的本质意蕴。1964年竞选期间,林登·约翰逊造访罗得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时,手握扩音喇叭,激情澎湃地登上小汽车车顶。这位在任的民主党总统对欢呼的人群大声说道:“我要告诉大家,我们赞成的事很多,反对的事极少。”[1]
20世纪60年代中期,主张大政府的自由主义者沉浸在胜利之中。凯恩斯学派的经济学家认为,他们已经发现了经济增长的秘密:人们只要调整几个经济指标,世界就会迅速变得更加富有。更让人吃惊的是,决策者认为他们有能力根治社会病——无论是贫穷还是歧视——大多数美国人依然对此深信不疑。有一群科学家甚至开始了一个旨在控制天气的研究项目,其研究经费由国家科学基金提供。[2]
这一时期无论对右派还是其他派别来说,都是一个混乱喧嚣的时期。1976年,水门事件尘埃落定之时,许多保守主义者断定,一代人的共和主义梦想已经破灭了。然而,在1964年至1980年的大部分年份中,右派大体上有了自己的根基。在这一时期,南方和西部的右派基层战士逐渐成为一支统一大军,右派知识分子开始制定政策,人口统计学继续使美国朝着有利于西南的方向发展。这三股力量在1980年通过罗纳德·里根汇聚到了一起,而里根的哲学恰恰与约翰逊的完全相反——政府是问题丛生之源,而非解决问题之道。
唾弃左派
1965年,约翰逊继续他1964年的事业。在《民权法案》上又增加了《投票权法案》。他宣布对“合众国里的一切贫穷和失业全面开战”。通过“贫困儿童学前教育计划”(the Head Start program of preschool education)、“国家艺术及人文学科捐赠基金”(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 and 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Humanities)和庞大的“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计划”(the Medicare and Medicaid programs),他将联邦政府的功能延伸到了教育、高级文化和医疗保健领域。众议院议长约翰·麦科马克(John McCormack)吹嘘道:“这是国会梦寐以求的成就,这是国会梦想成真的事业。”[3]毫无疑问,“伟大社会计划”中的许多计划是值得称道的,但即使是最好的政策,也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后果。这些计划自身的惯性激发了政府机构的统治权,激怒了白人。他们无情地拉开民主党与中间选民的距离,从而使曾经投票支持戈德华特的“极度厌倦联盟”(coalition of the fed up)不断膨胀。
民主党的民权议程迅速从保证黑人公民的基本权利——如平等的机会权和投票权——扩大到以优惠待遇来补偿过去的不公正。例如,约翰逊的“社区行动计划”,本来是要帮助穷人自救,但由于在贫穷社区里把权力给了那些专事抗议的人,以至于贫穷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加剧了。1970年,汤姆·沃尔夫(Tom Wolfe)在《暴力恐吓强词夺理的人》(Mau Mauing the Flak Catchers)[4]一书中讥讽过这类抗议者。[5]犹太人社区不断强化的激进主义使得民主党联盟内部更趋紧张,在北方城市暴乱不断的20世纪60年代末,情形更是如此。市区激进分子、知识分子和黑人构成了民主党支持者的半数,他们似乎觉得这种抗议是合法的,而解决之道就是给予更多的金钱和更多的优惠。由贫穷白人和市郊居民构成的民主党的另一半支持者厌恶秩序混乱,并且不明白为什么要给予黑人特殊照顾。
与此同时,传统的民主党人还发现,司法制度中存在另外一个令人忧心的根源。沃伦最高法院(the Warren Supreme Court)逐渐修改法律,将权利赋予此前被排除在外的各种群体——不仅包括黑人,还有妇女、同性恋者、残疾人、囚犯、心理疾病患者,甚至色情作家。[6]沃伦最高法院认为,宪法赋予被告犯人一系列内容广泛的权利:法定诉讼程序、保持沉默的权利、快速审判的权利、自证其罪的证言不能作为合法证据等,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美国的犯罪率飙升之时。1962年,沃伦最高法院禁止在公立学校里进行祈祷;1962年和1964年,沃伦最高法院两度增加猥亵起诉的难度;1965年,拜普雷斯科特·布什之友埃斯特尔·格里斯沃尔德所赐,沃伦最高法院使避孕器械(包括避孕药)的销售合法化。鉴于在死刑实施时存在“任意随性”的模式,在首席大法官沃伦·伯格(Warren Burger)的领导下,最高法院于1972年禁止死刑。尽管1973年“罗伊诉韦德案”对堕胎的判决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但这只是随后一长串令戈德华特的“极度厌倦联盟”感到愤怒的案例中的一个而已。
对于大城市中的美国工人阶级来说,法庭判决最让他们感到愤怒的是规定学校用车接送学生。大多数普通人认为学校用车接送学生既不公平,又显得伪善。说它不公平,是因为孩子们得走上好长的路程以求得“种族平衡”;说它伪善,是因为支持这一政策的“自由派精英”总是把自己的孩子送往私立学校或郊区学校就读。1974年,当参议员泰德·肯尼迪(Ted Kennedy)在波士顿试图对一个反对校车的示威活动发表演讲时,一群愤怒的爱尔兰裔美国人叫喊声盖过了他的声音,并且追着这个自由主义之王掷鸡蛋和西红柿。正如克里斯托弗·拉希(Christopher Lasch)所说,他们“已经受够了肯尼迪王朝”[7]。
另一股分裂的力量是反战运动。对许多反战活动者来说,越南战争是当时最大的罪恶,而反文化与抗议活动天然相伴。然而,对许多基层的民主党人来说,反战运动令人厌恶至极。普通工人同那些把时间耗在吸毒和大肆挥霍家里钱财的嬉皮士以及亵渎美国国旗的学生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那些反战抗议者得到的处罚不是被送往战场,而不过是延期学习,这些人甚至比战争本身还不受欢迎。[8]他们当中大多数的人并不是对美国的具体政策充满敌意,而是对美国总体上充满敌意。1970年,4个学生在俄亥俄州肯特州立大学被射杀,激发了美国摇滚歌星尼尔·杨(Neil Young)为之歌唱哀悼,但一星期后,一群头戴安全帽的工会建筑工人痛打一群反战示威者,美国蓝领阶级却为之欢呼雀跃。
民主党内部最明显的反抗象征,是亚拉巴马州州长乔治·华莱士(George Wallace)。1964年,华莱士试图取得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提名,但约翰逊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他。4年后,华莱士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表达了全国各地对民主党怀有不满情绪的白人的心声——这些人既有来自北方城市的,也有来自南方乡村的。他在回答一名记者有关主导1968年竞选议题的问题时,很好地表达了当时困扰美国白人的问题:
学校,那将是一个议题。到1968年秋,无论是在克利夫兰,还是芝加哥、加里、圣路易斯,人们都将对于联邦政府干预地方学校厌倦至极,他们将大批大批地投票支持我。人们不喜欢这种浪费孩子时间的做法;人们不喜欢别人来告诉他们为孩子选择什么样的老师和学校;人们不喜欢学校用车穿过半个城市接送学生,只是为了求得“足够的种族协调”……我将在1968年的选举中给人们另一个大议题:法律和秩序。街头犯罪。人们厌倦了林登·约翰逊及其周围那批低能知识分子和理论家胆小无为的态度。人们厌倦了最高法院……那是一个令人遗憾、差劲、没用的机构……人们将不会再容忍它……[9]
在1968年的选举中,有大约13.5%“这样的人”投票支持他,从休伯特·汉弗莱(Hubert Humphrey)那里吸引走足够多的民主党选票,从而使理查德·尼克松赢得了选举的胜利。然而,民主党还在继续往左发展。激进自由派之所以能够在争夺民主党核心灵魂的斗争中取得胜利,主要原因在于党章微妙的变化使得少数派得到了额外的代表席位。几十年来控制该党的爱尔兰政府机构的政客、工会大佬、南方保守派,败在了与自己志不同道不合的一伙人手下——他们是反战抗议者、女权主义者和环保人士。1972年,民主党政治纲领的基本关注点是穷人、印第安人、身体残疾者、智力迟钝者、老人、妇女、儿童和退伍军人的权利。这份政治纲领更多关注的是恢复宪法赋予获释犯的权利,而不是如何努力应对街头暴力。[10]1972年,民主党大会提名乔治·麦戈文(George McGovern)角逐总统,此时,时势已与1964年约翰逊对决戈德华特时大不相同。改革主义已经变异为带有一些反美癖好的激进主义。1972年的民主党大会上,有4/5的代表此前从未参加过民主党大会。会场上到处是愣头青(有两个来自亚利桑那州的代表当选时还未满18岁)。整个会议一片混乱:被提名人直到午后才想起发表演讲,从而使民主党丧失了电视观众。许多最重要的会议依然是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进行,但此时的烟味已完全变了。
此时,整个美国都乱套了。凯恩斯学派的经济学家宣称自己掌握了调整经济的技巧,以保持低通货膨胀和低失业,但“滞胀”搅乱了这一切。严重犯罪在整个20世纪50年代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但60年代中期却以每年20%的比例上升,其中黑人严重犯罪——尤其是暴力犯罪——的比例过高。与此同时,黑人妇女未婚先育的数字也在攀升,从1960年的21.6%上升到1970年的34.9%。[11]几年前还信心十足的自由派精英,突然间似乎束手无策了。他们无力解决家庭破裂问题,只会更加慷慨地增加福利支出;他们无力解决犯罪率上升的问题,只会花更多的钱来进行罪犯改造和社会科学研究。权势集团不断失去大众的支持。1965年,36%的人认为法庭对待犯人“较严厉”或“太严厉”,1977年,这一比例下降到11%。[12]
更糟糕的是,从许多保守派的观点来看,文化精英们乐于沉迷于这样的无序之中。1967年8月,《纽约书评》(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的封面还印出了教人制造莫洛托夫汽油弹的步骤。音乐家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甚至邀请美国黑豹党(Black Panthers)[13]的首领共进晚餐。好莱坞也在向左转:1965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是《音乐之声》(The Sound of Music),而1969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则是《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14]在1968年竞选之夜开始拍摄的《洗发水》(Shampoo)于1975年出品,沃伦·比蒂(Warren Beatty)出演男主角。片中比蒂既与女友做爱,也与女友最好的朋友、女友最好的朋友的情人的妻子,以及女友最好的朋友的情人的妻子的女儿做爱。正如迈克尔·埃利奥特(Michael Elliott)所指出的那样,“他的所作所为可谈不上值得称道”[15]。
忽然间,保守主义认为政府是问题之源而非解决问题之途的信条开始得到共鸣。回到1964年,高达62%的美国人认为,华盛顿的政府在大部分时间里做对了事情。这一数字现在无情地下滑,最终跌落到1994年的19%。[16]
虚假的曙光:理查德·尼克松
对许多右派来说,这个将民众早期的怨恨转化成投共和党支持票的人永远是英雄。理查德·尼克松的反共历史悠久,但他的反共行为有的光彩彪炳,有的则声名扫地。前者如他在揭露阿尔杰·希斯谎言中所起的主导作用;后者如1950年他在加利福尼亚州进行的参议院扣帽运动——指控女演员出身的国会议员海伦·加黑根·道格拉斯(Helen Gahagan Douglas),说她“连内衣都是粉红色的”。同戈德华特一样,尼克松来自阳光地带,毫不掩饰自己对东部权势集团的厌恶。在他的整个生涯中,尼克松频频引发右派阵营的争议。他宣称自己是拉塞尔·柯克的崇拜者[17],并且不讳言自己像约翰·伯奇社团分子和麦卡锡分子一样,心中充满了更加阴暗的幻想。在艾森豪威尔的选举使迪安·艾奇逊离开国务院不久后,尼克松说道:“终于可以有我们自己的国务卿了,太好了。”[18]
尼克松以保守派——一个有才干驾驭民粹主义,使之为自己的事业所用的保守派——的身份来进行竞选。在尼克松之前,被遗忘的大多数在反抗冷酷的精英时,其民粹式的反抗方式多是针对富人进行经济制裁。尼克松的才干在于他熟知民主党内部乔治·华莱士的反叛和反文化精英的直接民粹主义——反抗尼克松眼里那些腐朽衰老的势利者,他们手中掌控着像哈佛大学和《华盛顿邮报》这样的机构。为了回应华莱士,尼克松赋予“自由主义者”这个词一层新的贬抑含义。在尼克松的词典里,“自由主义者”是被惯坏了的精英分子,他们一点都不关心正直而辛勤工作的美国白人。
尼克松无情地在民主党中的工人阶级和他们那个自由主义色彩日渐变浓的政党之间打下了一个楔子。对于尼克松来说,自由主义的诱惑并不是什么芝麻小事,这个为嫉妒所左右的加利福尼亚人一心要激怒那些自由主义者。他招募年轻的帕特·布坎南,让他煽起民粹主义的偏见,并鼓动副总统斯皮罗·阿格纽(Spiro Agnew)在“左倾自由主义者”和“喋喋不休的富豪消极论者”之间制造裂痕。尼克松是首位获得多数工人阶级、天主教徒和工会成员等选民支持的共和党总统。
1968年,这位新当选的总统的确给了保守派一点希望。他任命一些保守派领袖人物在他的政府中担任职务:阿瑟·伯恩斯(Arthur Burns)任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沃伦·纳特任负责国际安全事务的助理国防部部长、马丁·安德森(Martin Anderson)[他是《联邦推土机》(The Federal Bulldozer)一书的作者,后来成为罗纳德·里根的得力助手]任职白宫,甚至连威廉·巴克利都得到一项任命,虽然只是在美国新闻署的咨询委员会中任职。
尼克松是一个多面人,如果说这个加利福尼亚人是以保守派的身份来参加竞选的话,那么他的统治则是自由主义式的。他把政府中两个最显要的职位给了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和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Daniel Patrick Moynihan),这两个哈佛大学教授同洛克菲勒式的共和党人和肯尼迪式的民主党人关系紧密。因此,尼克松夸耀道,他的内阁还没有艾森豪威尔的内阁保守。[19]同艾克一样,尼克松也是主张欧洲优先的国际主义者,并且相信共和党的职责就是要比民主党更好地推行“新政”,但在社会问题上他的立场更自由。与艾森豪威尔相比,尼克松更关心黑人的权利,前者似乎认定黑人应该对自己二等公民的地位心满意足。尼克松是第一位积极采用平权法案的美国总统,并把该计划的施用范围扩展到了妇女和黑人。尼克松当政时,联邦支出和联邦规章的增加都快于约翰逊任总统时。社会支出首次超过国防开支。尼克松时期,美国政府公报《联邦纪事》(Federal Register)(联邦规则、规章的记录)页数增加了121%,而约翰逊时期是19%。1970年的《清洁空气法》(CleanAir Act)是至今最为雄心勃勃的环境保护措施。一年后,这位总统要求国会批准一项全国综合医疗保险计划。有一阵子,他为能够保障所有美国人获得最低年收入兴奋不已。有个民主党人得意地说道:“保守主义者得到的是名,我们得到的是实。”[20]
这一切完全得到美国公众的赞成,但对右派知识分子不啻是一个灾难。强硬派抱怨道,亨利·基辛格的现实政治行为使得外交政策中不再有任何道德内容。美国从越南脱身并与中国做交易,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将其理解为外交上的平稳运行,但保守派却认为这是绥靖行为。在国内,尼克松设立了许多新的政府机构,如美国环境保护署(the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和职业安全与健康管理局(the Occupational Safety and Health Administration),这都是保守派此后20年中极力铲除的机构。尤其使保守派感到愤怒的是,尼克松在1971年至1973年间,设立了生活费委员会(the Cost of Living Council),企图控制价格和工资。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引入国家控制经济的最有力尝试。尼克松委任当时刚刚步入中年的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来负责这一不切实际的冒险计划。1971年6月26日,包括威廉·巴克利和詹姆斯·伯纳姆在内的几位保守派名流,“暂停支持本届政府”[21]。
坚持忠于总统的那些保守主义者旋即陷入水门事件之中。他们花费大量的政治资本为一个没有辩护余地的人辩护。同20年前的乔·麦卡锡相似,尼克松在保守主义运动中产生了最负面的东西:偏执狂和自怨自艾,迷恋阴谋权术,毫无理由地憎恨权势集团。他使右派在随后多年背负浅薄无知和弄虚作假的恶名。右派为什么要背负这一切呢?尼克松不仅犯了罪,并且就政策而言,他远远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而非保守主义者。
1974年,尼克松辞职,保守主义运动归于毁灭。他的继任者是杰拉尔德·福特(Gerald Ford)——一个“没有佩戴勋章的艾森豪威尔”,走中间道路的共和党人。福特任命戈德华特的宿敌纳尔逊·洛克菲勒为他的副总统,惹怒了右派。号称保守派竞选资金筹集“直邮之王”的理查德·维格里(Richard Viguerie)写道:“他选泰德·肯尼迪做副总统都比这好。我立即打电话邀请14个保守派朋友共进晚餐,讨论如何阻止洛克菲勒担任这一职务。”[22]福特的夫人贝蒂公开支持堕胎,更进一步激怒了保守派。1976年,右派支持罗纳德·里根企图从福特手中夺得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冒失举动,结果福特以微弱差距输给了吉米·卡特,右派立刻受到指责。
即使福特对“保守主义运动”持更多同情的立场,他也不可能促进它的发展。他的职责是治愈水门事件后国家遭受的精神创伤。1974年,选民中认为自己是共和党人的比例下降到21%。[23]大多数美国人认为,共和党靠不住、无能,与大公司打得火热。[24]在被问及共和党做过的善事时,2/3的选民的回答是根本没有。[25]共和党全国委员会推出的广告相当绝望地问道:“做一名共和党人什么时候容易过?”[26]有一些右派成员考虑过放弃老大党而另觅他途——建立新党,甚至投奔民主党。维格里预言道:“不出10年,全国自称共和党的人将不超过一打。”[27]
新保守派
右派究竟通过什么戏法,使里根摆脱灾难而成为总统?答案部分可以从右派的对手吉米·卡特那些不起眼的小缺陷中找到。就在尼克松辞职前夕,卡特的支持率最终下跌到比尼克松还低3个百分点。但相比之下,里根之所以能够当选,更多地是由于反对自由主义的人数在不断上升。历史上未曾有过的这一最大的保守派团队,决心将这种反自由主义的声浪变成一场连贯的运动。基层战士与知识分子开始携手并进。
对于形形色色的保守主义知识分子来说,20世纪六七十年代左派的过激行为,为他们提供了难得的黄金机会。巴克利的《国民评论》展现了他的先见之明,而非反常古怪;米尔顿·弗里德曼一度显得激进危险的思想,吸引了一群人数不断增加的崇拜者;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芝加哥学派培养的经济学家中,获得诺贝尔奖的人数超过任何机构,尽管打算实施其思想的国家似乎只有智利——一个国际弃儿。然而,右派知识界发生的最重大变化,是一群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出走——20世纪60年代是他们的转折点。
新保守派恰恰起源于美国民主党的核心地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纽约和波士顿以学术为生。但他们并不是传统的哈佛学者——面容清癯、具有贵族血统。他们大多是犹太人,几乎都是移民的后代。有一些成长在意第绪语[28]和英语并用的家庭里。新保守派的核心成员欧文·克里斯托尔(Irving Kristol)、丹尼尔·贝尔、西摩·马丁·利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和内森·格莱泽(Nathan Glazer)在20世纪30年代都就读于纽约城市大学。当时,纽约城市大学为那些不能到常春藤盟校上学的纽约穷人和犹太人提供了接受一流教育的机会。新保守派是极端的现代主义者。他们不会四处表达自己对往昔荣光——中世纪基督教世界、19世纪的资本主义或者旧时的南方——的怀旧之情。[29]青年时代,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属于这样或那样的马克思主义派别。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接受了老式的自由主义——这种自由主义注重精英领导价值、崇尚高品位文化、主张充满活力的混合经济制。就像他们所认为的那样,正是由于左派背叛了这种自由主义,使得他们变成了新保守派。
新保守派痛恨发生在美国大学里的事情,这些大学使他们走出了犹太区。当学生们捣毁学校财产时,美国理性殿堂的权威怎能悠然自得地袖手旁观呢?那些本应关心智力水平的人怎么会同意在学校引进配额制呢?批评越南战争并没有错,但那些养尊处优、乳臭未干的人怎么可以焚烧美国国旗?他们怎么能够说美国总是错的,而批评者却总是对的呢?一些人的家人正是因为移民美国才躲过大屠杀劫难,他们对不分青红皂白的反美主义尤其反感。
这些思想家为右派提供了巨大的推动力。首先,他们非常国际化。诺曼·波德霍雷茨(Norman Podhoretz)是莱昂内尔·特里林的门生,并于1950年至1952年间在剑桥大学求学于F.R.利维斯(F.R.Leavis)。1953年至1958年间,克里斯托尔以伦敦为据点,与他人合编杂志《遭遇》(Encounter),并把儿子比尔送到法国国立高等学校里学习。[30]至关重要的是,新保守派讲的是社会科学的语言。保守派长期以来坚持认为,政府计划会弱化社会的自然契约。新保守派表示,社会问题比其自身显现的要难理解得多,而“伟大社会计划”之类的社会工程,受尽了自身乖张后果的折磨。福利支持会强化依赖性。优惠待遇使人免于竞争,因此可能会使本该获益的人受损。过分热心的平等主义会侵蚀像纽约城市大学这样的教育机构,从而减少社会流动性。新保守派爱揭发右派的丑事,就像当年怀疑强盗式资本家的那些人所做过的一样。
新保守派也详述了非正规组织机构的重要性,而这是其他社会科学家所忽视的。1965年,美国劳工部年轻的官员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因一份文件而引起轰动,文件的原件上并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但该文件随后立即有了一个别名——莫伊尼汉报告。该报告认为,城市黑人的贫穷大部分源于家庭的瓦解。[31]其他的新保守派则表示,一个社会的“小团组”——自愿组织机构——对社会健康起到的作用要比雄心勃勃的政府计划重要得多。他们同时发出警告,社会的失序状态对社会安宁造成的威胁,远远超过了宽容的自由主义者的想象。换言之,他们以社会科学的语言来装点自己传统的保守主义洞察力。
新保守派用不着赢得每场争论,他们只要发出不同的声音,就能够打破自由派权势集团宣称自己对专门权威见解的垄断。[32]自由主义者此前一直享有或许只有决策者才能拥有的宝贵资源——人们认为他们代表着客观科学的智慧。他们会说,这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意见,这是科学的正统。新保守派终结了这种信手拈来的虚构说辞。
新保守派还为右派批评自由主义外交政策增添了一柄锐利的武器。激起新保守派对自由主义外交政策进行批评的诱因之一,是联合国对以色列不断增加的敌意(1967年中东战争以后,以色列占领了巴勒斯坦的领土,联合国对以色列的敌意也由此增加)。新保守派也日渐相信,美国正在冷战中失败,军控变成了绥靖,苏联正以越南的胜利为基础建设共产主义。“越南综合征”使美国的核心集团陷于瘫痪。如果说右派的《国民评论》打破了孤立主义的控制,那么新保守派则远为坚定地将这一宏伟的运动推向国际主义的营垒。
外交政策的道德路径,有一个理智的教父。除利用社会科学外,新保守派也依靠列奥·斯特劳斯的思想洞察力。斯特劳斯是战后时期最晦涩难懂的政治思想家之一。在某些方面,列奥·斯特劳斯之于新保守派是一个奇怪的选择。他是一个精英主义的政治哲学家,对社会政策的细枝末节毫无兴趣。他的职业生涯是在芝加哥度过的,而不是在新保守派的世界波士顿、纽约和华盛顿。然而,斯特劳斯的影响不容低估。他与莱昂内尔·特里林一样,是在理论上影响克里斯托尔的主要人物。克里斯托尔把自己被引入“非乌托邦的政治学”领域——这种政治学的基础,是帮助人们应对真实的世界,而非构建一个理想的理论——归功于斯特劳斯。[33]
斯特劳斯挑战了美国最为珍视的有关进步、民主和普通人智慧的一些设想。他认为启蒙运动没有改善人的状况;相反,他坚持认为,伟大的思想繁荣乃是古希腊人的成就。他鼓励学生专心研读古人的伟大作品,尤其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如果刻苦学习的话,这将使他们有机会从望远镜的另一端来注视这个世界——不是现代人俯视古代人,而是古代人注视现代人。
斯特劳斯坚持认为,从民主的自我毁灭之途中拯救民主的最佳途径,就是能够引领大众的受教育精英。按照米尔顿·希梅尔法布(Milton Himmelfarb)的说法,斯特劳斯主义就像克里斯托尔的近亲,“邀请人们加入少数特权阶层的队伍。这些少数特权阶层才刚刚从洞中爬出,一边裸眼凝视太阳,一边还在留心黑洞中的其他人”[34]。斯特劳斯远离自由主义的道德相对主义潮流,他使用世俗话语中长期被禁用的词语,如“善”与“恶”、“美德”与“恶行”。他认为,衡量一个社会是否健康的标准,不是人们享有的自由度(这是哈耶克一类的自由意志论者所特别钟爱的),而是该社会公民的善良程度。斯特劳斯不断地使新保守派坚信,美国的问题根本不在于人们缺乏自由,而在于个人美德的沦丧。
乍听起来,这有点像威廉·巴克利的信仰。但是,斯特劳斯学派的传统来自于雅典而非罗马。巴克利的保守主义是建立在他的天主教信仰基础之上的,而斯特劳斯学派的保守主义则是建立在古代(希腊)哲学基础之上的。当涉及宗教信仰时,斯特劳斯学派大部分是不可知论者,但是,他们却认为宗教有助于社会团结和美德。他们的作品中随处可见“高尚神话”。他们似乎想说,宗教虽不真实,却可以在维持社会秩序方面,实现有益的社会目标。
他们乐意接受“高尚神话”,只要这是由他们促成的,只要这有助于将新保守派打造成“马基雅维利式的幕后操纵者”。他们真的组织良好吗?如果暗示说,团结一致根本不曾在这一运动的发起者之间存在过,这种说法当然是很危险的。20世纪60年代,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依然是民主党人:莫伊尼汉最终将成为来自纽约州的民主党参议员。而新保守派的一大特点就是能够建立起一个组织网络,以使保守主义思想在自由主义主导的知识界常新。他们着手利用基金会,大力发展组织,创办杂志。1965年4月,季刊《公共利益》(Public Interest)面世,试图为“伟大社会计划”开一剂“治疗现实”的猛药。在诺曼·波德霍雷茨编辑的美国犹太人委员会(the American Jewish Committee)的月刊《评论》(Commentary)里,充塞着诸如《社会政策的局限》(The Limits of Social Policy)、《自由主义与自由教育》(Liberalism Versus Liberal Education)和《增长及其敌人》(Growth and Its Enemy)之类标题的文章。
在使新保守主义从一种冲动变为一场运动的过程中,欧文·克里斯托尔是最竭尽全力的一个人。青年时代在纽约城市大学就读时,克里斯托尔是一个托派分子。1942年他在军中服役,开始不断朝右派方向发展,从此再也没有回头过。他的职业生涯包括:长期合作编辑《遭遇》杂志,在基础图书公司(Basic Books)任过一小阵的高级编辑,是《公共利益》杂志以及再过一代人后出现的《国家利益》(National Interest)的主要创办者之一。《国家利益》主要关注外交事务。克里斯托尔思维敏锐、具有沟通交流和组建机构的才干,且富于幽默感(他曾经这样定义自由主义者:他们认为,只要能够拿到最低工资,18岁的姑娘演色情电影也没关系)。他与富有的捐款人建立了紧密的关系,如尼克松的财政部部长威廉·西蒙(William Simon)。他非常善于鼓动别人提供助学金和研究生奖学金资助,以至于他的保守派同事戏称他为教父。供给学派经济学家祖德·万尼斯基(Jude Wanniski)给克里斯托尔起名为保守主义运动的“无形的手”。
智库及其捐助者
新保守派和其他保守主义思想家聚会的地方是威廉·巴鲁迪领导的美国企业研究所。然而,巴鲁迪要实现梦想,把美国企业研究所转变成为保守派的智囊团,却遇到不少障碍。由于他对戈德华特的支持引起了国会中民主党人的注意,美国国内收入局对该研究所的免税待遇进行了为期两年的调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巴鲁迪手下的成员尽力对国会议案进行不偏不倚的分析,他还特地尽可能多地聘用自由派人士。从美国企业研究所的观点来看,聘任前民主党人欧文·克里斯托尔或者年轻聪明的外交事务专家珍妮·柯克帕特里克(Jeane Kirkpatrick)所展现出的公平,值得称道。
随着20世纪70年代的消逝,美国企业研究所离巴鲁迪的梦想越来越近。它日益受到人们的尊崇,部分原因是,人们认识到它的思想可能是切合实际的。20世纪60年代,人们把那些疯狂主张撤销管制的经济学家看作不负责任的无政府主义者,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就连卡特政府也在撤销对运输业的管制。美国企业研究所的收入,一下子从1960年的90万美元(不及布鲁金斯学会当年收入的1/5)飙升到1980年的970万美元(比布鲁金斯学会当年的收入多出50万美元)。到20世纪70年代末,该所拥有常任全职学者45人、更多的在各大学工作的兼职学者、四份期刊,以及每月一次的电视节目。研究所甚至出钱给杰拉尔德·福特和美联储前主席阿瑟·伯恩斯颁发高级学者研究金。唉,巴鲁迪不可能看到这一切了,保守派政府现正利用他的智囊团呢。巴鲁迪于1980年去世,此前两年他已经把研究所的控制权交给了他的儿子小比尔(Bill Jr.)。这位长者崇拜开放的市场竞争,但他对裙带关系的处理却明显不明智。福特和里根两位总统都在他的追思宴上发表了讲话,标志着巴鲁迪的成就得到了肯定。
那时,美国企业研究所已经不再是保守主义独此一家的智库了。传统基金会创立于1973年,相对于美国企业研究所,它更不事张扬,也不自傲地称自己是“没有学生的大学”。传统基金会是一个简朴的鼓动性组织,是一个决心要改变政策、消息灵通的压力集团。另一个突出的新机构是卡托研究所,1977年成立于旧金山,1982年迁往华盛顿。它介于美国企业研究所和传统基金会之间,不仅出版大部头著作,为学生开设课程,也借鉴传统基金会的想法,撰写短小的政策报告。
这一新的思想家网络的建立要特别归功于5名慷慨的捐助者。他们是生意人,也是信托基金商。他们非常担心美国会向左滑,于是决心建立抗衡权势集团的保守主义机构,以便将美国拉回到右派发展的方向上来。首位为美国保守主义复兴事业提供捐助的是约瑟夫·库尔斯(Joseph Coors)。他是一名啤酒商继承人,为传统基金会解囊25万美元作为种子基金。他还协助创建了传统基金会的姐妹机构——“争取自由国会生存委员会”(the Committee for the Survival of a Free Congress)。1971年,一名南方老派民主党律师的5 000字备忘录激发了库尔斯采取行动。那个人是刘易斯·鲍威尔(Lewis Powell)(后被尼克松任命为最高法院大法官)。他在备忘录中说,资本主义遭到了它自己娇宠的产物——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全面进攻。他指责工商阶级不仅安抚批评者,还资助那些批评者的反资本主义活动;他敦促工商阶级更有力地支持自己的利益。库尔斯也出钱资助其他的保守主义事业,包括科罗拉多州的智库独立研究所(the Independent Institute)、“媒体精确报道”组织(Accuracy in Media,一个为发现自由主义偏见而建立的监察部门),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保守主义社会机构。
理查德·梅隆·斯凯夫(Richard Mellon Scaife)对保守主义事业的鼎力相助丝毫不逊色于库尔斯。斯凯夫是梅隆家族的财产继承人之一。人们从他的早期生涯中看不出他对保守主义思想有什么兴趣。20世纪50年代中期,斯凯夫大学一年级还没有读完,耶鲁大学就把这个爱惹是生非的年轻人给开除了。随后的一次车祸使他险些丧命,也使得5个家庭成员受伤。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变得更明智了——至少,如果以投身保守主义事业为标准来衡量人的明智与否的话,可以说他是更明智了。他是巴里·戈德华特最早的资金捐助者之一。他心目中的英雄戈德华特在竞选中的大败使他感到震惊,但也使他坚信,保守主义需要有能力在知识界抗衡敌手。1965年母亲去世后,由于姐姐要继续母亲的做法,把家族财产花在艺术、计划生育和穷人身上,斯凯夫同她进行了长期的争论。1973年,隐居不出的理查德最终在这场争论中获胜。他捐给传统基金会的第一笔资金是90万美元。1976年,传统基金会成立3年时,他捐助了42万美元,占当时基金会总收入的42%。《华盛顿邮报》算过一笔账,1960年以后的40年里,斯凯夫及其家族的信托基金为保守主义事业总共捐出了至少3.4亿美元——以现价计算大约是6.2亿美元。[35]
第三个捐助者是科克家族。科克家族的族长弗雷德·科克是石油天然气企业家,他发明了一种使汽油生产更高效的方法。他同大石油公司斗争,逐渐建立起一个高度多样化的能源公司。他虽然在斯大林的苏联建了15个炼油厂——生意毕竟是生意——却是约翰·伯奇社团的创办人之一。他的两个儿子戴维(David Koch)和查尔斯(Charles Koch),大量捐款赞助自由意志主义事业。戴维支持毒品自由化和堕胎权,并于1980年成为自由意志论者的副总统参选人。查尔斯和爱德华·克兰(Edward Crane)于1977年共同创办了“卡托研究所”。他俩还建立了一个研究生奖学金、助学金和学生奖学金的网络,以便在美国的大学里培养自由意志论者。
第四个捐助者是林德与哈里·布拉德利基金会(Lynde and Harry Bradley Foundation)。该基金会由兄弟俩创立。他们的发迹靠的是艾伦布拉德利公司——一家以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市为基地的电子公司。基金会尤其愿意向学术界和知识分子慷慨解囊。同罗伯特·科克(Robert Koch)一样,哈里·布拉德利也是约翰·伯奇社团的忠实成员。20世纪50年代末,罗伯特·韦尔奇定期到艾伦布拉德利公司的销售会议上演讲。哈里也对那时正努力奋斗的年轻的《国民评论》杂志施以援手,既出钱又提供文章。他试图接管《新闻周刊》,以便使自己的思想传播得更广。哈里于1965年去世,但他的基金会仍在继续捐赠。洛克韦尔国际公司(Rockwell International)于1985年收购了艾伦布拉德利公司,给了基金会巨大的推动力,其资产上升到超过2.6亿美元。同年,基金会还雇用了一名精力非常旺盛的主席迈克尔·乔伊斯(Michael Joyce),他是欧文·克里斯托尔的门生。
五大捐助者中的最后一位是约翰·M.奥林基金会(John M.Olin Foundation)。该基金会由富商约翰·梅里尔·奥林(John Merill Olin)于1953年创办,此人困扰于不断遭到威胁的自由。到20世纪70年代时,奥林集中精力关注学术思想与公共政策之间的联系。除了支持芝加哥大学有影响力的法学和经济学项目以鼓励其他地方的效仿者之外,基金会还为智库和《公共利益》一类的出版物出资。奥林对少数几名他喜欢的学者特别慷慨,如罗伯特·博克和欧文·克里斯托尔。博克现任美国企业研究所法学研究奥林教授,克里斯托尔直到不久前还担任美国企业研究所的奥林研究员。
除这五大捐助者之外,其他的大捐助者还有史密斯·理查森基金会(Smith Richardson Foundation)和霍华德教会会众自由信托基金(Howard Pew Freedom Trust)。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更为普遍的情形是,但凡在公司有一席之地,每个人抱怨的事情都是一样的:经济不景气,美国正在失去海外的竞争优势,美国人为管制而“忙得不可开交”,“对方”正在取胜。1972年,美国500强的老总们建立了“企业圆桌”组织(Business Round table),以便在工会权利、反托拉斯、撤销管制规定和税收等问题上通过游说以争取利益。
公司也开始协调它们的竞选捐款。1974年,劳工“政治行动委员会”(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s)有201个,超过了公司的89个“政治行动委员会”。两年后,双方的数字颠倒过来了,劳工“政治行动委员会”是244个,而公司“政治行动委员会”则达433个。1984年,公司“政治行动委员会”(1 682个)以4∶1的优势超过劳工“政治行动委员会”(394个)。[36]捐助的类型也发生了变化。1974年,几乎所有的捐助都是用于为具体公司谋利,但不久后,捐助的钱就被用于支持对企业总体有利的广告宣传和立法。[37]公司及其基金会出钱制作电视系列片,如米尔顿·弗里德曼的《自由选择》(Free to Choose)和本·瓦滕伯格(Ben Wattenberg)的《寻找真正的美国》(In Search of the Real America)。他们还出钱帮学校购买教育资料,为私人企业出资提供数十个教授席位,花钱做有利于企业界的广告。尤其重要的是,美国的公司与保守派智库拥抱到了一起。
到1980年,美国企业研究所得到600多家公司的赞助,包括莉莉捐赠基金(the Lilly Endowment)、福特汽车公司和《读者文摘》公司等。美国企业研究所的理事会由美孚公司的副主席领导,其理事由不同类型的公司所组成。基金筹募委员会的成员包括花旗银行、通用电气、通用汽车和大通银行等公司的前负责人。20世纪60年代初,胡佛研究所濒临破产,但1984年它的年度预算达840万美元,其中的40%来自公司及其基金会。胡佛研究所监督委员会的成员包括惠普公司的戴维·帕卡德(David Packard),他是一个新的金主。同年,传统基金会筹募资金的公司和基金会几乎有上百家,而向欧文·克里斯托尔的教育事务研究所(Institute of Educational Affairs)捐助的公司有145家。
菲利斯女王和第一书记韦里奇
20世纪70年代,还聚集起另外一支保守派大军——“社会保守主义者”。这支当时绰号为“新右派”的大军,略微嘲讽了我们区分知识分子和基层战士的做法。他们中许多人都是思想家——或至少是智囊团成员——但他们并不是克里斯托尔及其朋友那类的知识分子。总的说来,他们是学识平平的中产阶级。他们之所以受到触动,并不是因为受到《评论》杂志和《公共利益》杂志上最新文章的影响,而是因为堕胎、学校用车接送孩子、枪支管制和学校配额等价值问题所致。更确切地说,他们既有激情,又有非凡的组织才能。
菲利斯·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是在这一派早期就显露出组织才干的代表人物。这位社会保守主义的女王出生于1924年。她从研究生院毕业后的首份工作是在美国企业研究所找到的。此后她代表过共和党竞选国会议员,但未获成功;担任过伊利诺伊州共和党妇女协会(the Illinois Federation of Republican Women)主席;曾帮助丈夫答复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有关右派的观点(该联盟有过一个特别典型的委托人——一个拒绝服从政府配额制的农民);主持过自己的广播节目《唤醒美国》(Wake Up America),并设法抚养了6个孩子。1964年,施拉夫利大加赞赏戈德华特主义给选民“一个选择机会,而不是对他们随声附和”的竞选口号,从而在全国崭露头角。20世纪60年代末,她组织草根阶层的运动,反对将女权主义者吹捧的《平等权修正案》(Equal Rights Amendment)提入宪法,从而确保了自己在保守主义阵营中的地位。她拿自己组织中每年微不足道的5万美元预算,集中做那些举棋不定的州的立法人员的工作:训练家庭主妇和妈妈们上电台、电视,到立法委员会做证并组织写信竞选。《平等权修正案》从未获得通过,1978年成为废案。
如果说施拉夫利是社会保守主义勇敢的女王,那么威利奇就是社会保守主义的列宁——一个具有非凡组织才能的革命家。在本书的导论中,我们曾经介绍过韦里奇的自由国会基金会午餐会。韦里奇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父亲是威斯康星州拉辛市一所天主教医院的锅炉工,他在那里一干就是50年。韦里奇的职业生涯始于新闻工作,1967年到华盛顿工作,成为科罗拉多州共和党参议员戈登·阿洛特(Gordon Allot)的新闻秘书。由此他开始坚信,保守主义运动需要创立自己的核心集团,以抗衡像布鲁金斯学会这样的自由主义核心堡垒。1971年,阿洛特收到美国企业研究所一份有关政府计划出资建造一种超音速运输飞机的分析报告。分析报告透彻且平衡得当,但两天后却被国会投票反对。韦里奇和阿洛特在国会山的另一名保守派助手埃德温·福伊尔纳(Edwin Feulner)对这样不利的时机感到十分愤怒,因此决定成立自己的智库——一个集中关注改变法律而非思索伟大思想的智库。
传统基金会诞生于1973年。它的早期作为很像是当年列宁在苏黎世的斗争。它当时只有9个成员(如果把一个工作人员带来的3条狗算进来的话,那就是12个)。传统基金会对蒂普·奥尼尔(Tip O’Neill)为议长的众议院那些重量级议员的影响似乎显得微不足道,而在它最初的4年中,基金会主席换了两次。但1977年福伊尔纳接手主席一职时,传统基金会正开始粗具规模。这同美国企业研究所一样,部分得益于意识形态风向的转变。但也与韦里奇及其朋友鼓励创办的姐妹组织有很大的关系。
韦里奇的逻辑简单明了:既然自由派设法通过在组织上超过保守派来主宰华盛顿,那么保守派现在就必须还以颜色。他曾经好斗地说:“如果敌人开着战车要来杀你,那么你最好有自己的武器系统。”[38]他毫无愧色地以自由主义组织为其机构的蓝本。他于1974年成立的“自由国会生存委员会”就是要与“有效国会全国委员会”(the National Committee for an Effective Congress)竞争。他创立的“参议院指导委员会”(Senate Steering Committee),即以参议院自由派共和党人的“星期三俱乐部”(the Wednesday Club)为基础。他的“保守派核心会议”(the Conservative Caucus)的蓝本是“民主党人共同事业”组织(the Democrats Common Cause)。到20世纪60年代末的时候,情形完全颠倒过来了:“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United Auto Workers)主席道格拉斯·弗雷泽(Douglas Fraser)抱怨道:“保守派不仅在游说、运转、支出和活动等方面超过了我们,不幸得很,他们在思想上也时常超过我们。”[39]
韦里奇虽是社会保守主义的第一书记,但他手下还有其他委员。理查德·维格里是个得克萨斯州的天主教徒,精瘦结实,是竞选资金直邮筹集的天才。年轻时,他心目中的政治英雄是“两个麦克”——道格拉斯·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和约瑟夫·麦卡锡,可他很少对保守的共和党核心感兴趣。相反,正如他的朋友威廉·拉舍所说的那样,他渴望“更疯狂的音乐和更烈的酒精”[40]。到1980年,维格里的电脑中已经存有大约150万个捐款人的名字。特里·多兰(Terry Dolan)创立了全国保守主义政治行动委员会(the National Conservative 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到1980年,它与保守派的“国会全国俱乐部”(National Congressional Club)竞争美国最大的政治行动委员会头衔。[41]保守派的众议院共和党研究委员会(House Republican Study Committee)宣称自己得到了众议院共和党多数议员的支持。[42]其他组织机构还有:在州立法机关里帮助组织保守主义计划的美国立法机构交换委员会(the American Legislative Exchange Council)、影响媒体的“全国新闻业中心”(the National Journalism Center)和“媒体精确报道组织”、在法庭为追求自己目标而施压的全国公共利益法律中心(the National Legal Center for Public Interest)等。简而言之,一个与自由派相抗衡的核心集团已然诞生。
社会保守主义的行为不时会离谱得很。阅读维格里当时的传记《新右派:我们准备领导》(The New Right: We’re Ready to Lead),人们不会怪罪局外人把他们看成是一个有点愚昧的派别。这些人建立的团体名称有“真相小分队”(Truth Squad)和“总统解职委员会”(Committee for the Removal of the President),或者叫“爬行II”(CREEP II)。但这种怪异的创举,也促使他们去大力寻找共和党以外的盟友。1973年,维格里同意偿清乔治·华莱士1972年总统竞选中的欠债,以换取他的捐款人名单。两年后他又提出里根——华莱士搭档竞选总统的主张。而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社会保守主义者与保守派民主党人携手反对堕胎、自由主义的学校教科书、平权法案、同性恋者权利和学校用车接送孩子等。[43]
道德多数派
社会保守派发现,他们最热情的同盟军是所谓的宗教右派。20世纪70年代中期,基督教福音派同民主党的关系一直比共和党密切。1976年,多数基督教福音派投票支持吉米·卡特。但是,基督教福音派对民主党的左倾感到恼怒。尤其使他们感到愤怒的是,1978年,由于1953年以后开办的私立学校被认定带有歧视性,卡特的国内收入局局长威胁要取消它们享有的减税地位,而南方的多数私立学校都是基督教学校。“道德多数”组织创始人之一蒂姆·拉海耶(Tim LaHaye)牧师与卡特进行了一次毫无结果的会谈,在离开白宫时他低头祈祷道:“上帝啊,我们必须把这个人从白宫赶走,让一个积极恢复传统道德价值的人入主白宫。”[44]
卡特激怒的是一个强大的敌人。基督教福音派出动了。20世纪70年代,南方浸礼会(the Southern Baptist Convention)和神召会(Assemblies of God)的会员分别增加了16%和70%,与此同时,长老教会(United Presbyterian Church)和美国圣公会(Episcopal Church)的会员则分别减少了21%和15%。1980年,美国最大的24个教堂几乎都属于基督教福音派。W.A.克里斯韦尔(W. A. Criswell)的达拉斯第一浸信会(First Baptist Church in Dallas)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健身中心,里面有桑拿浴室、保龄球馆、壁球馆和溜冰场,21个唱诗班席位,一个传教中心,一所拥有600名学生的小学,一个调频电台,800万美元的年度预算以及2.3万会员。[45]宗教右派不仅是一个有形的团体,而且也是一个电子社团。收看收听基督教福音派电视电台节目的人,从1970年的1 000万人,增加到10年后的6 100万人左右。帕特·罗伯逊的《700观众俱乐部》(700 Club)和杰里·福尔韦尔的《往昔福音时光》(Old Time Gospel Hour)节目,观众数都达到了1 500万人次。基督教广播网(the Christian Broadcasting Network)的用户达3 000万,是美国第五大有线广播网。[46]
基督教福音派一开始抵制住诱惑,没有干预世俗的权威世界。20世纪70年代初,牧师们教导会众寻求个人灵魂得救,而非重视集体行动。杰里·福尔韦尔说:“并不是要号召祷告者成为政治家,而是要让他们的灵魂得到救赎。”[47]但是,福尔韦尔及其同道认为,由于对美国不断向下沉沦感到愤怒,他们还是不知不觉地日益深陷政治之中。福尔韦尔后来解释:“撒旦已经行动起来要毁灭美国,上帝需要听到呼声,来把美国从内部的道德腐朽中拯救出来。”[48]
许多自由主义者私下传言,道德腐朽的责任应该由帕特·罗伯逊和杰里·福尔韦尔这些在政治上沽名钓誉的人来承担。然而,不仅会员,就连神职人员都要求基督教采取政治行动。对许多人来说,国内收入局取消私立学校减税待遇的决定已经突破了底线。国内收入局收到了20万封反对信,它还从来没有因为一项规定而收到如此多的反对信。白宫和国会都淹没在反对信的海洋之中。保守派议员举办听证会,并最终阻止了国内收入局新的指导方针。
1979年,当福尔韦尔和韦里奇一起成立“道德多数”组织(这一组织的名称是两人首次晤面时韦里奇发明的)时,社会保守派就与基督教右派正式结盟了。基督教福音派愿意面晤韦里奇这样的“天主教徒”,哪怕他是希腊礼天主教徒,而非罗马天主教徒。这标志着基督教右派决心介入美国的政治。在堕胎、学校祷告、妇女权利、同性恋者权利等国内问题上,“道德多数”组织立即发出了强硬的基督教声音。接下来的10年中,该组织的登记选民将达到大约250万。基督教右派立即倒向共和党,就像当年黑人倒向民主党一样:共和党可以指望这些人出席会议、挨家挨户敲门让选民去投票。许许多多这样的基层战士,正是在民主党以往的政治练兵场上招募到的。
南方的反抗
1972年,来自耶鲁大学法学院的一名长着一头浓密头发的年轻民主党活动家,南下来到得克萨斯州奥斯汀市,为乔治·麦戈文竞选总统。在选举前的最后一个月里,竞选活动制作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广告,敦促得克萨斯人站在萨姆·雷伯恩和林登·约翰逊所领导的那个党一边,并把捐赠寄到在奥斯汀的邮箱。这个活动家每天都去邮箱取宝,但邮箱每天都是空空如也。最后他终于等来了一封信,回到竞选总部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粘着粪便的手纸和一张便条,上面写道:“这就是东得克萨斯人对乔治·麦戈文的看法。”理查德·尼克松以67%的选票在得克萨斯州持续获胜。比尔·克林顿不可能会忘记这段经历。[49]
总统大选来临时,民权革命使大部分南方白人转而忠于共和党。在南方各州,理查德·尼克松都以压倒性的多数选票获胜。南方保守派也支持里根取代福特参加1976年的总统选举:支持里根的共和党大会保守派代表有1/3来自南方,多于其他地区。[50]但是在国会层面上,共和党取得的突破要慢得多;在州一级的政治中,共和党取得的突破则更慢。民主党利用在位的权力——特别是擅划选区的权力——来维持自己的地位。民主党也挫败了右派共和党人。1965年和1970年,多数南方民主党人反对《投票权法案》。杰克·弗林特(Jack Flynt)大笑着回忆道,有个共和党挑战者曾试图比他“更保守”,“不管他怎样卖力,他都无法比我更保守。他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如果他成为我那方的保守派,那他就绝对不会有任何机会”[51]。
然而,民主党的抵抗不足以在北卡罗来纳州阻止杰西·赫尔姆斯(Jesse Helms)。[52]赫尔姆斯的政治生活始于民主党,他在该州以毫不留情地谴责“民权谎言”的右派电台和电视台评论员而知名。1972年,他代表共和党竞选联邦参议员。得益于当地民主党内部政客的明争暗斗和尼克松压倒性地战胜麦戈文,赫尔姆斯以自己毫不妥协的观点和“他是我们中一员”的竞选口号,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不再心存幻想的南方白人的支持。他以54%对46%的优势赢得了选举,并继续通过他的“国会俱乐部”(Congressional Club)在该州营建了一个庞大的保守主义组织。有了这个庞大的政治行动委员会,他不再需要依靠他所属的党来为他出资竞选。
在参议院,赫尔姆斯彬彬有礼,但更尖酸刻薄。这使他很快取代了斯特罗姆·瑟蒙德,成为南方反抗者在华盛顿的榜样——共和党的乔治·华莱士,敢于在种族问题和国际事务上表达最基本的观点。在削减国内项目、增加国防开支、支持基督教价值而非世俗价值、与共产主义和联合国——两者经常被认为是可以相互转换的——进行斗争等方面,这名“参议员不先生”(Senator No)的声音是参议院里最为前后一致的。他支持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同情拉丁美洲的独裁统治。无论好坏,赫尔姆斯都无意淡化自己的信仰、与批评者妥协或者扩大自己的支持面。在5次参议员的竞选中,他总是以很大的优势超过对手,但他的支持度从未超过55%。瑟蒙德努力把黑人吸引到共和党中来,相反,赫尔姆斯拒绝任何与民权革命妥协的企图。他毫不留情地打种族牌,目的是使选民两极分化,以使多数白人加入他的事业。他在吸引前民主党白人方面大获成功,这些人以“杰西式的民主党人”而为人所知。
这干得一点也不漂亮。但赫尔姆斯的南方共和主义风格正是因为他的粗鲁而凸显出来。其他南方共和党政客说起话来躲躲闪闪,赫尔姆斯却敢于大声说出他们的所思所想。1983年,一项提案提议设立小马丁·路德·金假日,赫尔姆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阻止这项提案通过,而其他南方共和党政客不会这样做。他们只会静悄悄地投票反对提案,或者像里根那样,在这个地区四处谈论州权。“杰西式的民主党人”同样明白这一信息。
到西部去,嗬
20世纪70年代,对于东海岸的共和党权势集团和老式的民主党人来说,都是一个噩梦。这场噩梦不仅在于水门事件和福特的失败,还反映在重点大学的休息室里、《纽约时报》的编辑部里、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Affairs)位于纽约的宏伟大楼里。这些地方以往都是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文明辩论的场所。现在,像基辛格和福特这样的实用主义者,突然发现自己被指为精英主义者、种族主义者、帝国主义者,却得不到老式权势集团的保护,这是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不是过于软弱,就是经常滑向左派。洛克菲勒式的共和主义失去了活力。
在美国的另一端,一个新的权势集团正在形成,而且他们并不缺乏自信心。西部到处是成功者,他们从来就不会重视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或者外交关系委员会。他们要对政治进行彻底改造,就像他们曾经彻底改造过美国生活的诸多方面一样。而事实上,他们也有许多彻底改造自身的例子。西部产生了一个特殊的保守主义反权势集团。[53]里根的参谋团里充斥着各种类型的商人,他们很难被选入尼克伯克俱乐部(Knickerbocker Club),他们把三边委员会的邀请视为对自己的侮辱。他们之中有洛杉矶的汽车商人霍姆斯·塔特尔(Holmes Tuttle)、得克萨斯州的石油商人赛·鲁贝尔(Cy Rubel)、无处不在的约瑟夫·库尔斯、石油地质学家亨利·萨尔瓦托利(Henry Salvatori)、出版商沃尔特·安嫩伯格(Walter Annenberg)、疗养院建筑商查尔斯·威克(Charles Wick)和药品连锁店老板贾斯廷·达特(Justin Dart)。在转而支持里根之前,他们中的许多人支持戈德华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财富上无法与洛克菲勒比肩,却有足够多的钱供人参加竞选。
以抗税的形式回到全国性的舞台,对这种风格的保守主义是再合适不过的。到20世纪70年代末,加利福尼亚人已对该州的免税代码彻底厌倦了。财产税尤其是个庞然怪物:它与房价一起猛升,而此时州政府却削减了政府给予地方学校和公共服务的支持。加利福尼亚州,尤其是洛杉矶的中产阶级,支付的钱款前所未有的多,但得到的服务却前所未有的少。
这场抗税运动的幕后动力是霍华德·贾维斯(Howard Jarvis)——一个另类的局外人。右派有时候把他当英雄来拥戴,有时候又谴责他是叛徒——1964年他被怀疑侵吞了向商人募集的用于戈德华特竞选的部分钱款。1978年,贾维斯偶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利用州里的投票制度来降低财产税。《13号提案》(Proposition 13)[54]约定,所有财产将按照其实际价值1%的统一税费进行征收,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投票表决,就不能增加新的税收。整个加利福尼亚州的权势集团——商会也罢,工会组织、民权团体、公共部门雇员也罢——都对此感到愤怒,并一起反对这个提案。[55]但是,他们的反对与贾维斯和维格里动员起来的市郊大军的愤怒相比,就没有什么价值了。最后,提案以65%对35%的优势通过。
《13号提案》开启了波及全国的农民反抗运动,其影响事实上波及全世界。这场运动让美国人想起,他们的国家是由抗税者建立的。政客是公仆,而不是主人。此后4年里,至少有18个州通过全民公决进行减税限税。共和党的领袖喜欢乘坐绰号为“共和党税收大剪刀”的波音727飞机在全国各地巡游。吉米·卡特担心郊区叛乱,因此同意签署一系列的税收终止文件,但由于这些变动总是对富人有利,因此即使在文件就要签署时,卡特还是十分痛苦。在大西洋彼岸,新当选的英国保守党玛格丽特·撒切尔对《13号提案》的理解是,这证明她强硬风格的保守主义能得到选民支持。自由意志论的思想在大西洋两岸来回跃动,右派似乎第一次把握住了全球性的知识运动。
英国人愤怒于要把收入的97%用来缴税,这一点也不让人吃惊。在美国,即使税率从未高到那样的程度,许多人缴纳的税款也比原来更多。通货膨胀带来的“档次爬升”意味着数百万人将上升到更高的税收档次上。1961年,差不多90%的美国人付的是22%的统一税费,而到20世纪70年代末,只有55%的人的边际税率[56]低于23%。[57]在《13号提案》提出的同一年,来自纽约州布法罗市的杰克·肯普(Jack Kemp)和特拉华州的威廉·罗思(William Roth)这两名激进的国会议员,提出了《肯普-罗思议案》(Kemp-Roth Bill),该议案不切实际地建议全面减税约30%。尽管该议案没有在国会获得通过,但它为反制政府的保守主义增添了更多的活力。与此同时,《华尔街日报》的社论版编辑罗伯特·巴特利(Robert Bartley)把大量版面留给了“供应学派”的经济学家阿瑟·拉弗(Arthur Laffer)、祖德·万尼斯基和罗伯特·A.蒙代尔(Robert A.Mundell)。他们都认为,经济增长的最佳途径是减税和削减政府开支,并交由美国的企业家来完成这一任务。
找到了——那就是罗纳德·里根
保守主义运动已经有了一支智库队伍、一支热情追随的大军和一项广受欢迎的事业,就缺一个富有魅力的推销员,来把这一切推销给美国人民。罗纳德·里根正是那些人久盼不遇的救星:无论从何种标准看,里根都是一个有着真正信仰的人,一个很有魅力的人。1981年,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名流俱乐部餐会(Gridiron Dinner)上,里根嘲弄道:“有时候,我们的右派并不知道我们的极右派在做什么。”[58](两天后有个疯子想枪杀他。)
正如史蒂文·海沃德(Steven Hayward)在《里根时代》(The Age of Reagan,2001)一书中所言,这个饰演过吉普的人是美国总统中少数几个真正的局外人之一。他既没有在常春藤盟校受过教育,又没有得到过大的政治机构的培养。他只上过一个不起眼的大学——伊利诺伊州的尤里卡学院(Eureka College),他工作的那个行业被正式的政府机关认为是傻到无法忍受。[59]他也是首位使西部保守主义具体化的美国总统。里根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保留了一个铜鞍,他很喜欢自己在特勤局的代号“生牛皮”(Rawhide)。在任总统期间,他几乎有一年时间是在加利福尼亚州自己的牧场中度过的,里根得知马尔科姆·鲍德里奇(Malcolm Baldrige)爱好用套索在牛群中套牛,急忙任命他为自己的商务部部长,相当了不起。[60]里根有很多古怪的特点,尤其是他相信有外星人,并且不承认自己染发。但他对“波多马克河的迷宫”表现得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这还真不假。
里根起初是个民主党的信徒。他把自己描述为“几乎患有血友病的自由主义者”,他崇拜富兰克林·D.罗斯福,做过多年的好莱坞工会头头。但20世纪50年代,他一直在向右转。1969年,他发表了全国性电视演讲,表示支持戈德华特一波三折的竞选,这使他一夜之间成为保守派的英雄,甚至连戈德华特本人都嫉妒他。两年后,里根以近100万票的优势击败了埃德蒙·G.(“帕特”)·布朗,赢得加利福尼亚州州长一职,使政治核心集团大为震惊。他一方面对学生的骚乱言辞态度强硬,另一方面又对环境和堕胎采取非常自由主义的政策,结果证明他是一名非常成功的州长。要不是他把握住了时机,年龄早就把他的政治野心打垮了。1976年,他挑战杰拉尔德·福特,争取总统候选人提名,从而打破了自己坚守不渝的诫命——“不能诽谤共和党同道”。到1980年,这位年长的银幕演员可以依靠共和党右派的无尽能量了。
里根是个典型的西部保守派,他坚信必须缩小美国政府规模,并彻底击败共产主义——无论它躲藏在哪里。但是,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非南方的杰出政治家之一。这些政治家既反对林登·B.约翰逊的《投票权法案》,又反对他的《民权法案》,并且里根还知道如何套住南方白人的心。(在特伦特·洛特的建议下,里根获得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总统候选人提名后,从密西西比州的费城开始了总统竞选。费城这个小镇,由于当地警察对3个民权工作者被谋杀一事几乎无所作为而闻名。)[61]这位与好莱坞分手的总统候选人通过他将各种政治简化为某些核心原则的能力(而非他在文化战争中的真实立场),使基督教右派坚信,他们是同一战线上的。他喜欢说:“简单的答案是有的,只是不轻松。”[62]这种方法在外交政策中特别有共鸣,里根指责那种“对复杂性的盲目迷恋,那种使本来就难以做出的困难决定变得难上加难的把戏——而这种伎俩,最终使不做任何决定变得合理化。”[63]
如果说里根是一个真实信徒,那么在他身上也没有信徒常见的性格缺陷——带有普世风格的宗派性。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对富兰克林·D.罗斯福有过这样一段著名的描述:罗斯福的智慧不是一流的,但他却有一流的气质性情。这段描述也适合终身崇拜罗斯福的里根。里根是带有悲观色调的共和党内的乐观主义者。他一点也不怀疑美国人的心灵深处有一种东西,能够使美国走出任何暂时的怯懦。他用他的幽默艺术来化解保守主义运动在人们心中的最大疑问——人们普遍担心这一运动是由狂暴的极端主义主宰的。20世纪60年代,大多数保守主义者一提到学生激进分子就会暴跳如雷。里根州长却嘲弄道,这些学生“行事如人猿泰山,外表像珍妮妹妹,气味似猎豹兄弟”[64]。一些听众因得知学生做出种种暴行而感到震惊,他对这些听众说,昨晚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在伯克利继承了一家自助洗衣店。他还会开玩笑说,自由主义在犯罪问题上的严厉主张,是给予更长的缓刑。他喜欢说:“相信我,电影《君子红颜》(Bedtime for Bonzo)比他们在华盛顿的所作所为更有意义。”
美国人民准备好接受这样一个保守主义者了吗?1980年,共和党的洛克菲勒一翼担心,里根如果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将是场灾难。民意测验预示,选举结果将很接近,但由于里根把“保守派的心灵”带进了共和党阵营,因而使政治得以重组。1980年,里根获得了44个州的489张选举人团票。老大党也一举增加了33个众议员席位,12个参议员席位——使它25年来第一次成为参议院的多数党。1984年,里根以59%对沃尔特·蒙代尔(Walter Mondale)的40%在总统选举中胜出,并且除失业群体外,赢得了所有地区、所有年龄阶段、所有职业群体的多数支持。[65]蒙代尔赢得的选举人团票是13张,少于斯特罗姆·瑟蒙德1948年的39张和乔治·华莱士1968年的46张。事实上,由主要政党推出的候选人所得选举人团票比蒙代尔少的人,只有阿尔夫·兰登(Alf Landon),他在1936年应战里根心目中的英雄富兰克林·D.罗斯福时,所得选举人团票只有区区8张。
对于右派来说,里根时代是他们第一次有自己的人入主白宫,这种感觉直到乔治·W.布什政府才被重新找回。诺曼·波德霍雷茨夸耀道,里根政府不仅有成批的高级官员阅读《评论》杂志,其中有些人(其中包括珍妮·柯克帕特里克)还为该杂志撰稿。有50多个反对缓和的当前危险委员会(Committee on the Present Danger)成员在里根政府中获得任命。[66]威廉·拉舍以1983年初里根的几天日程为例加以说明:2月21日,里根在华盛顿参加为《国民评论》举行的大型招待会,并宣称这是他“最喜欢的杂志”。两天后,他为詹姆斯·伯纳姆和克莱尔·布思·卢斯(Clare Boothe Luce)颁发自由奖章。又过了3天,里根在特里·多兰的全国保守主义政治行动委员会年会上发表演讲,此前10年中,他已在此发表过8次演讲。[67]
里根的记录并不像怀旧的保守主义者所说的那般完美。里根减税却没有削减公共开支,使美国的国债增加了1.5万亿美元——这使人们至今还在怀疑保守派管理经济的能力。由于里根派和实用主义者之间的不断争斗,里根政府受到了伤害。他的白宫办公厅副主任迈克尔·迪弗(Michael Deaver)是实用主义者的领袖,他甚至不让总统收阅他订了好几年的《人类事件》杂志。结果里根让人把杂志直接送到他在白宫的住处。[68]就任总统3个月后,他从一次暗杀行动中死里逃生,随即给人一种超脱的感觉。有人批评,第一夫人的占星家给里根政府带来的灵感,有时候和哈耶克一样多。尽管他与基督教右派开局良好,但他们漫不经心的分道扬镳,对保守主义的文化事业——如反堕胎运动——没有提供什么帮助。南希·里根(Nancy Reagan)在删除1987年国情咨文中有关堕胎讨论的内容时说道:“我对反堕胎不感兴趣。”[69]
有些保守派牢骚满腹,但右派谁会真正怀疑里根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赢得冷战、重振美国经济、恢复美国的自豪感——会逊色于这些失败呢?里根就任总统之初就彻底打败了劳工组织,解雇了空中交通管制员工会的1万名罢工人员。尽管如此,该工会还是为数不多支持总统命令的工会之一。1981年至1985年间,军费增加了1/3。他的减税做法损害了进步主义,使最高税率从70%骤降到33%。他利用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沃伦·伯格1986年辞职的机会,提拔最高法院最保守的法官威廉·伦奎斯特为首席大法官,并提名另一名保守派安东尼·斯卡利亚(Antonin Scalia)补缺,从而彻底改造了最高法院。
到里根任期结束的时候,右派的所有成员似乎都各得其所。共和党在加利福尼亚州和西部都很保险。南方现在已是共和党的天下了——在总统选举中无疑是如此,在国会选举中,情形也日益往这个方向发展。受到这些新军的支持,国会共和党更加保守。1972年至1986年间,来自美国保守派联盟的共和党国会众议员所占的比例,平均从63%上升至75%。[70]宗教右派在行动。北方白人开始否认自己是民主党人——1984年里根再次竞选总统的口号是“你没有离开民主党,是民主党离开了你”。美国人民似乎完全忠于小政府了。右派赢得了冷战的外交政策大辩论。4年之后,谁会预料到,那个来自阿肯色州邋里邋遢的麦戈文分子会入主白宫呢?又有谁会预料到,加利福尼亚州将成为民主党的大本营?
[1] Theodore H. White, 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 1964(New York: Atheneum, 1965), p.365.
[2] Rick Perlstein, Before the Storm: Barry Goldwater and the Unmaking of the American Consensus (New York: Hill and Wang, 2001), p.303.
[3] 转引自James T. Patterson, Grand Expectations: The United States 1945—1974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pp.587—588。
[4] 强词夺理的人(a flak catcher),意指能把任何批评都变得对雇主有利的代言人。——译者注
[5] Daniel P. Moynihan, Maximum Feasible Misunderstanding: Community Action in the War on Poverty(New York: Free Press, 1969), pp.128—166;Tom Wolfe, Radical Chic and Mau Mauing the Flak Catchers(New York: Bantam, 1999),originally published in 1970 by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6] Thomas Byrne Edsall and Mary D. Edsall, Chain Reaction: The Impact of Race, Rights and Taxes on American Politics(New York: W. W. Norton, 1991), pp.45—46.
[7] Christopher Lasch,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 Progress and Its Critics (New York: W. W. Norton, 1991), p.505.
[8] Steven Hayward, The Age of Reagan: The Fall of the Old Liberal Order, 1964—1980 (W. W. Forum, 2001), p.302.
[9] Theodore H. White, 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 1968: A Narrative History of American Politics in Action (New York:Atheneum, 1969), p.346.
[10] Edsall and Edsall, Chain Reaction, p.95.
[11] Ibid., p.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