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东亚女性共同体
2024年10月10日,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韩国作家韩江(Han Kang),理由是,她“用充满诗意的文字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
而在此之前,英国那家著名的博彩公司一直把中国作家残雪,列为赔率第一名——她已连续两年第一了。
在名单中,甚至还有美国歌手泰勒·斯威夫特——有了鲍勃·迪伦得奖的先例,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韩国作家韩江当然也在赔率榜当中,大概排名二三十位,概率是1赔33。
这一次,为什么获奖的会是韩江呢?
01
在宣布韩江获奖的一瞬间,关于韩江的介绍就已刷屏了。而已出版韩江6部小说的磨铁图书公司,无疑是当晚的大赢家,多部书立即售罄。
韩江获奖,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在2016年,她凭借小说《素食者》成为首位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的韩国作家。
2018年,她凭借作品《白》再次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并且在同一年凭借《少年来了》入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
2019年,她获得西班牙圣克莱门特文学奖。
2022年,以长篇小说《不做告别》拿下大山文学奖、金万重文学奖。
另一方面,韩江的作品本来就影响力很大,全球售出43个国家和地区版权,累计销量突破600万册。此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就预测她极有可能成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之前在网上书店,写的都是“诺奖的热门候选人韩江”,虽是广告营销,但也证明,她最终获奖也是水到渠成。
诺贝尔文学奖的遴选原则,坊间有诸多猜测,一般认为,是一种“梅花间竹”的方式:今年选了女性,明年会选男性;今年是西(班牙)语作者获选,明年就必然换成英法中日等其他语系;今年选了诗歌,明年就选小说;今年选了亚洲,三五年内不会再轮到亚洲……
因为全球范围内杰出作家很多,不同的语言体系能展现不同的文化,选择什么样的作家,也体现了诺奖想褒奖和推崇哪一种表达方式、思想体系。
其实,英国博彩公司自己公布的大名单,跟诺奖评委的大名单,也大同小异,都是在布克奖、龚古尔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等等顶级文学奖中,把名字盘点出来。
诺奖评委埃伦·马特森说,他们从一份大约 220 人的长名单开始,选出大约20个名字,再缩小到5位作家;每个委员会成员必须“阅读这5位作家的所有作品”,然后开始确定一位获奖者。
今年,年轻的韩国作家韩江,成为最终获胜者。
由此来看,每一年亚洲最热门的村上春树、残雪,可能以后希望不大了。
一方面,是在地缘关系上,短时期内不会重复给亚洲作家;另一方面,村上春树、残雪,已经是上一代人的风格了。
而韩江,是新千禧年之后成熟起来的写作者,是新鲜的风格。她在向前走。
诺奖对欧美文学当中的宿耆,还有敬老的心理,可能想把奖项陆续补偿给曾经的风云代表人物,所以近年还屡屡有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得奖;而东亚或者异域,不在这个文化体系当中,他们何需敬老呢?他们想要看到新的风格,新的未来。
东亚文化,是一个巨大的话题,早该成为新热点了。
02
韩江的作品,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很亲切,很好读。
韩江写得慢,迄今出版的并不多。至少7部已引进中国,像《素食者》《植物妻子》,中文版也是畅销书。以“光州事件”为背景的《少年来了》至今未能在中国内地出版,但磨铁早已引进了版权,应该很快就能看到。
《少年来了》《人性行为》都是韩江写“光州事件”的。韩江是光州人,这一点决定了她无法避免受到这一事件的影响。当她看到记录着“光州事件”中充斥的杀戮和虐待后,很早就对暴力有明晰概念,对人性持有怀疑。
于是,痛苦人生的悲剧色彩是韩江的主旋律。
在诺奖的表彰当中提到,韩江的作品《人性行为》展示了“生者和死者总是交织在一起,以及这种创伤如何在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存在”,“她那非常温柔、精确的散文本身,几乎成为了对抗权力残酷喧嚣的一种反作用力。”
韩江的这两本作品我还没有看,正准备补课。
不过,在韩江最畅销的作品《素食者》当中,虽然不曾写到直接的事件,但是,女主角英惠的父亲,正是以参加战争并得到荣誉勋章为最大荣耀的军人,他既是韩国社会中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又是故事中暴力的代表。
父亲是暴力的。家里的小狗咬了英惠,父亲就把狗拖绑在摩托车上绕着村子行驶,一圈、两圈……直到跟着跑的小狗嘴里吐出白沫和鲜血被活活累死,被当作晚餐端上桌。因为,这样肉质鲜美。
而男主角,英惠的丈夫,在英惠的服侍下过着幸福的生活。在他眼中,妻子做得一手好菜,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作为一名家庭主妇,英惠不仅能照顾好自己生活起居、还能赚一些外快补贴家用。英惠少言寡语,对自己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和要求。
丈夫最满意的是:“她可是我在这世上挑了又挑的、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了。”
直到某天,英惠开始吃素了,不再帮他熨烫衣服、叫他起床、准备美味佳肴,不再和他做爱。
丈夫很生气,动员了英惠的全家,对她进行批斗。最后,由英惠的父亲拍案而起,让英惠的姐弟们牵制住她,父亲掰开英惠的牙关,强迫她吃下糖醋肉。
英惠终于爆发,拿着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腕……
我很喜欢《素食者》,这部也是讨论度最高的。英惠这种貌似疯癫的举动背后,是童年时期父亲对母亲的家庭暴力带来的长期阴影,以及大男子主义对女性压迫带来的精神折磨。但是,母亲和姐姐本身也是受害者,却都把这个压迫内化了,成为助纣为虐者。
《植物妻子》是个中篇,讲的是在乏味的生活当中,妻子渐渐化成了一株植物。
《素食者》与《植物妻子》两篇有不少共通点:她们在婚姻中,渐渐失语,她们活着就是一个服务于他人的工具,被剥夺了自我,无人关注,没有机会表达,如同行尸走肉,终于活成了一株植物,或者,假装是植物。
另外,这两个故事,除了主观视角的梦境之外,都是由别人来叙述她们:《植物妻子》是丈夫来描述,《素食者》则是分别通过丈夫、姐夫与姐姐来叙述。在别人的眼中,妻子本来“好好的,忽然就疯了”。
因为,只要你失语,就会成为别人嘴里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只要别人单方面宣布“你疯了”,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说什么都毫无价值,别人怎么控制你、虐待你,所有行为都有了合理性。
阁楼上的疯女人,是女性主义中一个非常著名的隐喻。她原本是指《简爱》里,被男主人公关在阁楼里的前妻伯莎,她怪异、神秘,最后纵火烧掉了罗切斯特的一切。
但如果跳出作者的主观视角,可以有另一种理解:是罗切斯特霸占了妻子伯莎的财产,并且把她关起来,声称她疯了;从此拿着她的财产,在外面不断地寻花问柳,一脚还踏几条船。
说一个女人疯了,男性家庭成员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素食者》《植物妻子》就是如此。女性被像工具一样漠视,永远没有机会说话。只有疯了,不再提供服务了,才能引起家人的注意。
03
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疯了。这种表述,有没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是的,还是东亚女性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前几年,韩国女作家赵南柱有部大热的作品《一九八二年生的金智英》。里面的金智英也是,中产家庭,无忧无虑,好好的日子不过,听到别人说一句“妈虫”,忽然开始思考了,就百般不自在。
这是疯了。
《出走的决心》里,李红十几年没出门,想好好休息一下,也会被斥责:好好的日子不过了?
就连泰国今年的票房冠军电影《姥姥的外孙》里,姥姥去找亲哥哥讨回自己本应有的继承权,也一样被视为无事生非;当然,她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对自己的女儿的,儿子继承遗产,女儿继承癌症,但养老送终,又是女儿单方面的义务,这被命名为“妈妈对女儿的爱”。
一半人类的命运,又岂能辩解说是少数,不值得写?尤其是,这种命运正是另一半人施加的,更是所有人都休戚与共。
现在,有“东亚女性命运共同体”的说法,就是因为,这种文化上颇有相似之处。不仅在于显见的父权制的压迫,而且这种压迫还体制化了,女性往往在这种严厉的规则当中,肢体僵硬,机械行动:《素食者》与《植物妻子》,都是这种体制化的外形表现。
近些年,韩国涌现了很多声誉很高的女作家,金爱烂、申京淑、赵南柱、孔枝泳等等。她们确实是在关注女性话题,但同时,也展现了对社会深刻的洞察力。
性别问题,就是最大的社会问题,最大的阶级问题。比如,孔枝泳的《熔炉》,可谓是家喻户晓,不仅拍了著名的同名电影,还倒逼韩国推出了“熔炉法案”,小说改变社会。
又回到那个问题了。为什么女性的写作得不到承认呢?这里,是有一套逻辑体系的。
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分析得对:
女人的价值观经常不同于男人的价值观,这是很自然的事,但占上风的是男性的价值观。简单来说足球和运动非常重要,追求时尚和买衣服者简单无聊。评论家会这样说,这是本重要的书,因为是关于战争的书;这本书不重要,因为写的是女人在起居室里的情感。战争场景比商场里的场景更重要。
女作家爱丽丝·契斯勒一针见血说:
男人可以不把女性的痛苦当做人类的痛苦去体验,不是人类的,因此也不是男性的。女性的痛苦和降临在男人身上的痛苦相比没有那么重要,也没有那么具有威胁性。
被看见,是活着的重要意义。女性不被书写,不被看见,渐渐“工具化”“植物化”,本来就不该是她们的必经之路。
不过,现在的诺贝尔文学奖当中,已经看到改善了。
自2018年至今,7届诺贝尔文学奖中有4届都颁给了女性作家。而在此之前的100多年中,仅有14位女性作家获奖。
现在的这种改变,这不是为了什么平衡,而是为了公正,公平。
以前一年接一年、接一年、接一年,全都是男人,大家从未觉得男作家多了不对。“仅男作家”,既是因为社会发展不均衡、导致无法产生更多顶尖女作家,也是评奖有歧视。
现在,女性的写作机会多了,空间大了,顶尖作家多了,两者比例渐趋接近,平等,甚至超过,这才是正常现象。
希望更多的女性作家能受到韩江的激励,创作出更多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