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涨价,只是开始

南风窗 2024-05-10 09:17+-

5月伊始,一则涨价消息引发热议。

四条动车组列车(武广高铁、沪杭客专、沪昆客专、杭甬客专),即将于6月15日起调价。

国铁集团对此称,此次调价,实行了“灵活折扣、有升有降”的市场化票价机制。这并非中国高铁线路的首次调价。2015年12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宣布,自2016年1月起,铁路运输企业可以“根据市场供求和竞争状况等因素”,自主制定票价。中国国家铁路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铁集团”)从此获得对高铁的定价权。

但南风窗梳理发现,2021年开始,国铁集团加快了对高铁票价差异化浮动定价。2024年6月的这次调价,是近年来幅度较大的一次,公布票价(即最高票价)涨幅都在19%-20%。

不少人为此心碎。在社交媒体上,一个对“高铁涨价是否有必要”的投票中,参与者有4000人,2500余人投了反对票。反对理由是,“(涨价)要考虑大众的承受能力”。

高铁票涨价不符合公众的心理预期。但国铁集团回应,这是近年市场化的正常举动。调价根据《价格法》《铁路法》等国家相关规定,无需举行价格听证。

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中国价格协会副会长许光建告诉南风窗,近年,政府对高铁票价的管理、调控,正经历一个逐步放开的过程。

“高铁调价与整个价格改革,特别是和交通运输领域价格改革的方向是一致的。不论是公路运输,还是民航运输,现在是市场机制在发挥决定性作用。”他解释。

高铁涨价,只是开始

部分人认为,高铁涨价需要考虑大众的承受能力

北京交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赵坚也对南风窗解释,此次调价不算是试点,京沪、沪宁等多条高铁此前已有类似机制。他认为,今后,调价会扩大到所有高铁线。

一个共识是,市场化的改革催动了高铁调价。但在与每个人密切相关的出行上,仍应多问几句:率先涨价的,为什么是这些地区?与之相关的更复杂问题是,高铁票价的高低,究竟与什么因素挂勾。

杭州,杭州

想象你是一个杭州人。

站在茫茫人海的杭州东站,每天这里将发出长三角最多的客人,通向全国大江南北。节假日一到,每日20多万人的客运量,在全国仅次于广州南站。

6月开始,你会发现,杭州通向很多热门城市的动车,将要经历价格的调整。5月2日,12306官网发布的四条调价公告称,对武广、沪杭、杭长、杭甬时速300公里及以上动车组列车票价“进行优化调整”。

具体而言,调价的路段包括京广高铁的武汉至广州段,沪昆高铁上海至杭州段、杭州至长沙段,杭深铁路杭州至宁波段。其中,三条线路涉及杭州。

根据国铁集团的说法,上述动车执行票价将以公布票价为上限、5.5折为下限,综合考虑季节、日期、时段、旅速、席别等因素,实行不同幅度的折扣浮动。

例如,武汉至广州南二等座的公布票价553元,较此前的执行票价463.5元涨了89.5元,涨幅19.31%。长沙至广州南的二等座,公布票价为377元,较当下执行票价314元上涨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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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铁路12306:《武广调价公告》部分截图

国铁集团究竟以何种逻辑进行调价?

曾是京沪高铁验收专家组成员的同济大学教授孙章对南风窗解释,高铁调价的基本逻辑大致不变,即,通过价格调整,调整市场的供求关系。

更简单地讲,“没人坐的(列车)就给它降价,吸引更多人坐。而(高铁票)紧缺的线路,就要提价,让大家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选择。”

他解释,这与民航客机定价逻辑也是相似的,“淡季跌,旺季涨”。

可持续交通创新中心研究员、北京交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院长李红昌有更具体解释。他告诉南风窗,高铁票价调整要考虑市场需求、高铁运输供给能力、铁路系统的财务平衡、市场竞争等综合因素的影响。

例如,李红昌说,从高铁需求来看,凡是市场需求较为旺盛、商务旅客占比较高、旅客支付能力较强的线路来讲,可以进行更加灵活多样的票制票价。

许光建也有类似观点。他告诉南风窗:“毫无疑问,高铁公司会考虑到消费者的收入水平和承受能力的制约,调价应当把高铁沿线的区域经济社会因素考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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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旅客在上海虹桥火车站候车/图源:新华社

过去数次调价记录也能证明这一点。2016年以来,绝大部分调价区域为经济更发达、市场需求旺盛的东部地区。

2017年,国家发改委同意铁路企业自主定价的次年,中国高铁迎来第一次跨省调价。东南沿海高铁,囊括上海至杭州、杭州至宁波、宁波至深圳三段,首先进行了差异化调价。

而国铁集团最挣钱的线路——京沪高铁在2020年宣布,对时速300至350公里的高铁动车组列车实施浮动票价。商务座票价调整至最高1998元,涨幅达14%。

到2024年,拥挤的杭州东站、广州南站、武汉站,都要经历“物价”的上涨。正如孙章所说,在热门线路通过调价,改善供求关系,分流拥挤线路。

“当然调整得是否一定符合实际,要用实践来检验,往后我们要注意观察。”孙章说。

加快,加快

高铁调价虽然照顾了沿线的经济、区域状况,但仍超出了大多数普通人的预期。

在网络上,人们主要质疑,高铁涨价20%的幅度太大。有人甚至认为,这类公共产品理应继续降价。

这背后有一个隐藏的心理因素:人们担心自己的未来收入会低位徘徊。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2023年的预测,未来5年世界经济都会低速增长,2024年平均增速降至3.1%。全球经济处在极度不确定和脆弱的前景中。

对比明显的是,宣布调价的国铁集团,刚度过史上经营业绩最好的一年。它在4月30日发出的年报显示,2023年国铁集团总收入完成1.25万亿元,同比增长10.62%;净利润由负转正,达33.04亿元。总收入与净利润双双打破历史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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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国铁集团总收入完成1.25万亿元,同比增长10.62%;净利润由负转正,达33.04亿元

破纪录的绝佳业绩,却无法掩盖另一个事实——国铁集团仍有沉重的负债。2023年,国铁集团负债继续扩大,共计6.13万亿元。

赵坚教授表示,高铁在中国一直被认为是公益性质的,事实上,它自身的商业属性被人忽略。

“高铁是由国铁集团和地方政府贷款建设的,用老百姓的钱建的。”他在5月6日的一个电视节目中说道,“因此,高铁不能够像普通铁路似的,自1995年以后就一直不涨价。”他认为,通过高铁市场化的改革和更灵活的定价,可以让国铁集团增加收入,平衡盈亏。

赵坚曾在2019年2月《谨防高铁灰犀牛》专栏文章中写道,人们通常只看到中国高铁运营里程的世界第一和高铁的快捷,却对高铁债务和运营亏损视而不见。

他在上述文章以2016年公开数据做出推算,认为高铁的客运收入还不够支付贷款利息,“中铁总需要靠财政补贴和不断借新债还旧债来维持”。

2024年5月,宣布对四条高铁线路的价格进行调节后,国铁集团也曾对外界解释调价原因。

除了市场供求原因外,国铁集团列举的第一条理由是:“这些高铁线路于2009年至2014年间开通运营,10余年来线路上运行的时速300公里及以上的动车组列车一直实行单一票价机制,线路维护、车辆购置、设备更新、劳务用工等运营成本发生了较大变化。”

高铁涨价,只是开始

图源:新华社

“有一定年龄”的高铁,维护成本正在日益增加。

2019年,世界银行做了一份81页的报告,聚焦中国的高速铁路发展。报告揭示,一般而言,中国高铁会在每隔2万至8万公里行驶里程(大致每两周一次到每两年一次)进行一次维护,具体间隔取决于机车车辆类型。

在此间隔大约 120 万公里或三年之后,动车组需要进入动车运用所或制造工厂进行更广泛的维护,维修涉及转向架并测试制动、牵引和空调系统;行驶里程达 240 万公里时,每个主要的动车组系统(转向架、制动器、车内设施和油漆等)再度需要维护。

最后,在行驶了480万公里或运行12年左右,整个车辆需进行拆卸,更换部件。必要时进行升级,并重新喷漆。

这份报告也对中国高铁的运营情况进行了估算。它指出,时速300-350 公里的线路中,有 8 条线路可依靠现在客运量水平偿还全部债务。然而,时速200-250 公里的线路情况,相对而言较难扭转。除非大幅提高票价,这些线路将在未来多年内都不具备还本付息能力。

不过,当下有关高铁运营成本、债务等详细数据,国铁集团均未对外明确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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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银行的报告展示了高速铁路的维护检查方案

北京交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院长李红昌告诉南风窗,“到目前为止,(中国高铁)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成本披露和监管的办法,需要进一步的优化。”

这位长期研究运输经济理论与政策的学者告诉南风窗,对于国铁集团的运营情况,不能只看当下增长的营收数据。

“铁路很多的问题其实是比较深层次的,比如高铁折旧,经营成本的上涨等等,当下都面临巨大压力。铁路一直在保本微利的边缘上游走,政策性负担也比较重。”

因此,他与赵坚教授持相似判断:高铁的价格调整,今后会逐渐向更多的高铁线路延伸。

“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和规律。”他说。

平衡很难

高铁调价与市场化是大势所趋。但让上述研究者都表示矛盾和复杂的是,高铁本身带有公共服务属性。市场化的改革在高铁的公益性面前,很难不发生碰撞。

“平衡铁路的公益性和企业营利性其实难度非常大。”李红昌坦言。他回忆,从2008年以来高铁出现后,平衡两者一直是难题。这是因为,铁路在不断的建设当中,公益性越来越突出。

孙章也曾在接受《中国经营报》采访时介绍,最早,高铁在中国是新产品,建设和运营成本很高,但老百姓是否愿意高价买单仍是未知数,各方均担心运营初期客流量过低。综合考虑之下,最终确定国家规定票价上限、铁路企业根据市场情况自主定价的方式。

直到2016年,国家发改委放开对铁路企业的限制,允许其具有自主定价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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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国家发改委印发通知放开4项铁路运输价格/图源:国家铁路局

许光建告诉南风窗,2016年以后,尽管高铁票价已放开,但是高铁企业对如何调整价格仍比较慎重。原因之一便是,高铁网络正在发展之中,市场还需要逐步培育、旅客对高铁的定位和票价也有一个逐步接受和适应过程。

李红昌则解释,2016年以后,高铁的公益性属性仍非常强,只是,中国目前仍未建立起成熟的铁路公益性运输补贴机制。

更具体而言,他解释,这类补贴机制,便是让国家财政、地方政府和国铁集团以及旅客,共同分摊高铁的建设、运营的成本。但他对南风窗坦言,中国“上位的制度法规还有很多缺失。当下,无论是监管法规还是运营、补贴的法规和制度,都有待进一步完善”。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红昌说,铁路企业近年加快市场化步伐,“是盈亏平衡的内在需求倒逼出来的结果”,更多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全世界范围而言,一个可见的事实是,中国的高铁票价,在全球偏低。

世界银行在上述报告中指出:中国高铁二等座票价每人每公里约为0.46元。反观其他国家,法国高铁每人每公里售价为1.65至2.13元;德国为2.34元;日本为2-2.13元。

“自2007年高铁动车组开投入运营以来,中国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14000元人民币增加到近 34000 元人民币,但票价几乎没有变化。”上述报告写道。

多重因素作用下,高铁调价成为大势所趋,如何调价成为现环境下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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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调价成为大势所趋,如何调价成为关键

许光建的建议是,高铁票价体系要更多样化,更多考虑不同旅客的需求。包括开通不同性质的车次,如高档的旅游专列高铁。

他以网红京沪高铁为例,京沪线成为了许多人的加班地。“如果有很多旅客在高铁上处理企业事务,就应当设置一定的商务车厢,票价略高一些。”

李红昌则建议,高铁应建立灵活且有市场竞争力的票价体系,长途高铁线路价格参考机票价格,短途高铁线路参考公路价格。

调价机制也可以更加灵活。李红昌举例,例如,在出行需求较大的周一和周五提高票价,其他时间降价;早晚高峰提高票价,平峰时段降低票价。

这一过程中,长期关注公共管理政策的教授许光建同时指出,不可忽视的一面是,国铁集团作为一个重要的基础产业和具有一定垄断属性的企业,票价的调整更应受公众的关注和媒体监督。

“调价虽然属于企业的行为,是企业自主经营的重要方面,”他表示,“但在调整过程中,必须充分尊重公众的权益。一是公开透明,二是做好调价效果的评估,及时进行后续调整,努力在企业利益和公众承受能力之间寻找平衡点。”

  • 最新评论
  • lary

    垄断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老百姓没有反抗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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