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没唱的歌 和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5月27日的罗大佑线上演唱会,我在台湾满怀期待,结果落了个空,演唱会也许有版权限制,中国大陆以外地区不能观看直播,哪怕我是身处离演出录影地花莲很近的台北。我只好一边看“海内”朋友们好心发来的片段,一边欣赏其他“海外”歌迷的咒怨,尽量把情绪保留在前者带来的唏嘘当中。
这些歌的共同特徵,是悲情──悲情中饱含反思、质问和悲悯,如此即便是情歌,也是情歌中之大者。有点例外的是嬉笑怒骂的《之乎者也》,这是罗大佑的成名作,很能代表罗大佑的鲍勃.迪伦“乱世巫师”这一面。这首歌出现在台湾尚未“解严”的1982年,锋芒毕露,点出了彼时校园民谣制造的清纯幻象,实质上是威权剪刀一刀切的结果。真正的歌者选择了讽刺诗的解构和摇滚的大声疾呼:“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都曾经这麽说/现在听听我们的青年他们在唱什麽”!
这就像极了鲍勃迪伦在六十年代的挑衅:“You know something's happening but you don't know what it is / Do you, Mr. Jones? ”——“眼睛睁一隻 嘴巴呼一呼 /耳朵遮一遮 皆大欢喜也/大家都知之 大家都在乎/袖手旁观者 你我是也”,中国传统这不看不说不闻的三猴子的形象,就是那个时代的Mr. Jones。
而昨晚中国歌迷千呼万唤不出来的《亚细亚的孤儿》,堪称歌曲版的《悲情城市》。这首歌因为曾被用作柏杨小说《异域》的电影版的主题曲,而被误导为关于泰北孤军的歌。这种刻意误读在那个时代保护了这首歌和罗大佑,因为像“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那些色彩的政治隐喻实在太明目张胆了,逃过一劫皆因当时还加了一个副标题“致中南半岛难民”。
而今天中国,也许“红色”污泥被忘记了,“白色的恐惧”却意外地套用到了上海北京那些穿白色防护服的管控人员身上,怎能不引起共鸣?实际上,孤儿状态是人类文明退步史上的常见状态,因此这首歌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包括此时此地,都能惹心有慼慼焉的听者代入。
《告别的年代》是我私下最爱,且必须与《爱人同志》、《滚滚红尘》一气呵成同听,那大时代对好男好女的倾轧才如此惊心动魄。
什麽年代是告别的年代?主义分割了人性的时代,我们以为伤害才是爱的时代。“告别的年代 分开的理由”为什麽“总不须诉说出口”?因为说出口我们就被误会致死,诸如“你像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 也许我不是爱情的好样板/怎麽分也分不清左右还向前看”实际上都是荒唐的悖论,口号怎麽会美丽,爱情又何须样板?然而,正是悖论让我们心碎。
“在这批判斗争的世界里 每个人都要学习保护自己”,特殊年代的用词,挪用到情感世界当中,自有一种“不爱红妆爱武装”的错位美感,但即使这样,这句饱含呵护珍重之情的歌词还是在昨晚的直播字幕中被删去了,“让我相信你的忠贞 爱人同志”得以保留,更显“批判斗争”才是大时代的引而未发的“宏旨”。
“如果命运不再原谅我们
为了我灵魂进入你的身体
让我向你说声抱歉 爱人同志”
这三句真是妙不可言,把历史的宏大叙事一下子拉回儿女私情的性感之中,这种挫败、绝望和卑微,是大时代里一无所有的人的最后反抗。所谓“我们相爱,或者死亡”也是这个道理,命运原不原谅我们没关係,只要你听到这声抱歉,这声骄傲的抱歉,意味着我们从此不分离、永不后悔。
因此才有了《滚滚红尘》的剔透,这是堪比张爱玲、堪比林夕《似是故人来》的剔透,但也可以理解为向红尘的投降。人间烟火的牵肠挂肚,前世今生的擦肩而过,不外如是——
“来易来 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 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写出这两句绝望金句的罗大佑,彻底回答了早年《告别的年代》的执念——人世游其实总要结作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至于那翻云覆雨手呢?我们昨天、今天都深有体会了,甚至我们自己就是这隻手,在键盘上一按,就delete掉了《爱人同志》的歌词。
好吧,那关于香港的《东方之珠》什麽的,也不必说了。这些天我只是想起罗大佑的一首比较冷门的歌曲,和《东方之珠》可以成为难姐难妹的《上海之夜》:
“涛涛天上奔出江河的浪 汤汤呜咽入海
惊天动地痴情的雕凿你的清白”
关键词是清白,我们都无条件相信我们爱的人的清白,就像相信她的尊严——“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泪珠彷彿都说出你的尊严”的那个尊严——对我们爱的城市也一样。(作者:廖伟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