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把007当爽片看,就太肤浅了

新周刊 2021-11-06 21:20+-

如果只把007当爽片看,就太肤浅了

  《007:无暇赴死》上映了。穿着高级西装,拿着手枪,被美丽女性围绕的邦德又回来了。截至2021年最新的一部007电影《007:无暇赴死》上映,这个系列的总票房已经超过76亿美元,可以说,它是世界上最值钱的IP之一。

  特工邦德很迷人,邦女郎们必须主动为他投怀送抱;他身手矫健,肯定能在最危险的时刻击倒对手,死里逃生;他装备顶尖,随身带着可以一击毙命的致命武器,豪华座驾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飞檐走壁…… 

  “太好莱坞了”“就是大片”是它最常得到的评价。 

  但是放下偏见却会发现,流行文化里的邦德,和我们想的不一样。

一 代号007:“我是邦德,詹姆斯·邦德” 

  代号007的英国军情六处特工詹姆斯·邦德的每一次历险中,都不会缺少这句犹如商标一样的自我介绍。同样不会缺少的还有让人目眩的邦女郎、豪车、游艇,以及迷人的异域风景。 

  1952年1月的第三个星期二,前特工、英国作家伊恩·弗莱明在他位于牙买加的度假小屋里创造出了这位名叫“邦德”的特工。在接下来的七周时间里,每天早晨的九点到十二点,伴随着雨声和未婚妻侍弄花园的声音,第一部“邦德小说”《皇家赌场》终于完成。 

  为什么男主角叫詹姆斯·邦德?这是一个最随意,也最刻意的选择。弗莱明的早餐桌上,有一本他非常喜欢的书《西印度群岛的鸟类》,它的作者,就是一位叫做詹姆斯·邦德的鸟类学家——没错,弗莱明身上最英国的地方之一,就是爱观鸟。 

  “我设想的邦德是一个极其无聊、无趣的人;我希望他是一个直接的工具……当我在为我的主角选择名字的时候,我想,老天爷,邦德是我听到过的最呆的名字了。” 

  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名字“最呆”,但却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系列电影主角。截至2021年最新的一部007电影《007:无暇赴死》上映,这个系列的总票房已经超过76亿美元,可以说,它是世界上最值钱的IP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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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1963年至今,邦德系列已经生产了25部电影,邦德的形象早已随着好莱坞强大的电影工业深入人心。他迷人,邦女郎们必须主动为他投怀送抱;他身手矫健,肯定能在最危险的时刻击倒对手,死里逃生;他装备顶尖,随身带着可以一击毙命的致命武器,豪华座驾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飞檐走壁…… 

  在好莱坞的加持下,邦德成为了流行文化的代表。“邦德”这个名片重要到,在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上,他是那位护送女王从天而降,参与奥运开幕式的不二人选。 

  绅士、美女、阴谋、香车、打斗……它们是邦德系列的标签,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们是永恒的。在超级英雄电影尚未占领影院的时候,毫无疑问,邦德就是超级英雄。 

  英国丹尼尔·克雷格是出演邦德的第六任演员,在他之前肖恩·康纳利、乔治·拉兹比、罗杰·摩尔、蒂莫西·道尔顿、皮尔斯·布鲁斯南都曾饰演过007系列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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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任邦德饰演者

  从2006年的《007:大战皇家赌场》到今年的《007:无暇赴死》,丹尼尔·克雷格出演了五部007系列电影。《007:大战皇家赌场》上映之初,有许多词语用在了克雷格饰演的邦德身上,其中一个是“革命性”的。《007:无暇赴死》是克雷格最后一次饰演邦德,从开始的备受争议,到获得肯定,克雷格饰演的邦德成为了90后印象里最深刻的特工。 

  从1953年到2021年,007号特工邦德为什么会不断地吸引着人们,为什么它会遭致“后殖民主义”等批评?为什么克雷格的邦德在最开始会备受争议?而后又受到赞扬?

二   枪火、香车和美人,不是全部的邦德 

  最常见的对于007系列的批评,是说它“肤浅”。作为好莱坞制造的电影,尽管包括导演、演员在内的诸多制作团队成员是英国人,但电影007系列,的确是标准的“好莱坞爽片”。枪、爆炸、美女、大把金钱、豪宅……这些符号构筑起了我们熟悉的邦德。 

  第一任邦德,肖恩·康纳利在试镜时,原著弗莱明作者给出的评价是:“这和我脑海里的邦德差得太远了。所有的都不对:脸不对、口音不对、头发不对……”只是选择康纳利饰演邦德是更保险的选择,能让电影吸引到更多观众。肖恩·康纳利作为邦德的奠基人,把邦德定型为一个极富魅力的“花花公子”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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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代邦德肖恩·康纳利

  最初的邦德是什么形象呢?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其实是他的孤独。 

  弗莱明并没有直接描写邦德的外貌,而是通过一系列动作来展示邦德的生活。在第一章的结尾,邦德回到自己住处,弗莱明是这么写的: 

  “邦德清楚地知道开关在什么位置,然后他进门、开灯、拿枪,一气呵成。空荡荡的房间非常安全,好像在嘲笑他。……回过头锁上房门,打开床头灯和镜像灯,把枪扔在窗边的长沙发上。然后,他弯下腰,检查了一下他塞进写字台抽屉里的一根黑头发,那根头发是他在吃晚饭前放的,现在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邦德呆坐着,两眼凝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海面。……他睡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右手搭在枕头底下那把点三八警用左轮手枪被锯短的枪管上,然后他睡着了。少了眼睛里的暖意和幽默,他的脸沦为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具。”

  此间寥寥数笔,就已经展示了邦德的生活。作为特工的他,永远生活在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他无法相信别人,世界于他而言凶险异常。所以好莱坞制作的电影中,邦德花花公子的形象和他的身手被强化了,而他更孤独、更深邃的那一面却总是来不及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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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赌场》[英]伊恩·弗莱明 著,秦闻佳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 

  在《皇家赌场》原著的第二十章,做过多年情报特工工作的弗莱明把自己的思考借着邦德的话说了出来: 

  “只是我一直在思考,我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现在恶魔遇到了艰难的时刻,而我总是喜欢站在弱者的一边。我们没有给这些可怜的家伙一个机会。《圣经》教导我们如何行善,但是却没有哪本书写着如何行恶。没有先知替恶魔写下他的十诫,也没有人写他的传记。我们默许他消失了,但是我们根本不了解他,仅仅从父母和老师那里听到过关于恶魔的传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从任何书本中了解到恶魔的本性,既没有寓言故事,也没有格言警句或者民间传说。我们只有生活中那些不那么高尚的人的活生生的例子,或者全凭我们的直觉去判断。” 

  有着“杀人执照(license to kill)”的邦德,事实上每日都活在“善”与“恶”的纠缠之中。在杀人、被追杀的过程之中,善恶的分界早就模糊了。 

  事实上,邦德是伊恩·弗莱明中年危机的写照。幼年时一战爆发,父亲丧命战场;少年时,进入有名的伊顿公学,但与周遭格格不入;青年时加入二战,加入海军,成为了情报官,在世界各处游走;中年时像个游子,在媒体工作(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是个“媒体人”),单身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感情,他和有夫之妇产生暧昧,婚后又与邻居发生外遇,以现在的标准,他就是一个彻底的“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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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之父” 伊恩·弗莱明

  就是这样一个“渣男”,想要借助邦德来寻找到自己生活的意义。邦德就是弗莱明的理想,邦德做到了弗莱明从来没有做到的事儿。他有勇气、有能力,也有资源去完成一项又一项任务。在庸俗无趣的日常之外,邦德就是弗莱明逃生的窗口。跟随着邦德,弗莱明逃到伊斯坦布尔、牙买加、东京、威尼斯、布拉格……在文字里,弗莱明终于可以完成自己的理想。 

  事实上,邦德身上有着许许多多的可能性。我们甚至可以设想,作为“超级英雄”变体的邦德系列电影,是否有着能够变成诺兰版本“蝙蝠侠三部曲”的那类英雄的可能,又或者,邦德是否能延展出一个类似于《无间道》的故事? 

  是否可以有一个更加现实的、犹疑的、深情的,甚至有些愤世嫉俗的邦德?

三 邦德的,太邦德的 

  时年37岁、金色头发、1.78米的演员丹尼尔·克雷格和前任邦德们的差别太大。当EON制作公司在2005年宣布他将是下一任邦德的人选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人们印象里的深色头发、英俊、符合传统盎格鲁-撒克逊“美男子”形象的邦德已经根深蒂固。丹尼尔·克雷格的形象显然和传统的邦德相距甚远,由此引发的讨论给新邦德电影带来了不小的公关危机。所以,当《007:大战皇家赌场》上映后,克雷格饰演的邦德收获大量好评,并且成为了票房最高的一部007电影,也颇让观众意外。 

  “当我在饰演这个角色的时候,我不断地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是,我到底是个好人,还只是一个站在‘好的一方’的坏人?”接受采访时,丹尼尔·克雷格这么说。对于他来说,所有的角色都必须要有阴暗面,即便英雄如邦德也是如此——这也回到了弗莱明原著中的那个邦德,困在善与恶之间,正在驶入中年危机,一边环游世界,一边被世界拒绝。 

  于是在银幕上,我们看到了一个蒙着一片阴郁色彩,甚至有些“女性化”的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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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克雷格

  《皇家赌场》作为弗莱明的第一本书,尽管全书只有六万字,但是因为有情报工作和游历的经验,以及横跨多年的构思,所以野心极大。将第一个邦德故事搬回大银幕,也体现了制片方的野心,尽管它依旧是“大片”,但是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丹尼尔·克雷格拍摄《007:大战皇家赌场》时,提到感觉自己“被物化”了。 

  什么是“被物化“呢?我们可能要先从“男性凝视”说起。英国的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在他的《观看之道》中提出了“男性凝视”这个概念,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以男性的、异性恋的观点,把女性作为性对象来表现或再现,满足观看者的愉悦。在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中,则更早地表明了,凝视行为和被凝视者之间有着巨大的权力差异——被凝视的人,也就是“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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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之道》 [英]约翰·伯格 著, 戴行钺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7

  为什么丹尼尔·克雷格会感到自己被物化,成为了“客体”?在重启《皇家赌场》之前的007系列电影中,大量的“凝视”性的特写,都被用在了“邦女郎”身上。邦女郎在之前的电影中,更像是邦德的战利品,观众们随着大银幕,一起观看她们的身体,除去“美”之外,邦女郎别无他用。 

  《007:大战皇家赌场》重启之后的邦德,不自觉地顺应了时代的潮流。克雷格饰演的邦德不仅加了一丝阴郁的气质,而且还分担了部分“邦女郎”的功能,邦德被“软化”了。人们的目光不再局限于“邦女郎的身体”,“邦德的身体”也成为目光的聚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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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邦女郎。/《007:大破天幕杀机》

  在电影中,邦德的身体(甚至是半裸的身体)开始被大量呈现,就是对于邦德的一次革命了。更值得玩味的是,新的邦德电影中,大量与水有关的画面,的使用更是使邦德的形象变得柔软起来。

  具体的例子就是,丹尼尔·克雷格饰演的邦德遇到索兰格(反派之一的女伴)时的镜头。如果按照以往邦德电影的拍摄方法,摄像机会近乎贪婪地扫过女性角色,但这次没有。索兰格出场可以用“英姿飒爽”来形容,她骑着马在海边奔跑,后面奔跑着本地的孩子,镜头也基本是远景——这是在邦德电影里极少出现的女性形象。

  但跟着这个镜头之后的,是对在海中游泳的邦德的身体的展现——邦德俨然成为了摄影机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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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克雷格所饰演的邦德

  丹尼尔·克雷格随后说在拍摄第二部《007:大破量子危机》时,自己开始更多地健身,让自己有更多的肌肉,以应对角色的变化。 

  我们或许对展示男性身体的超级英雄电影习以为常,但是回到十五年前,在如此规模之作的电影中,尤其是极为“直男向”的007系列电影中,这种操作是少见的。而这一切又说明了什么呢?或许是因为女性消费者的增多,制片方需要讨好女性观众;也可能是,前二十部邦德的故事模式已经令人厌烦,这次邦德的电影需要呈现出一些新意;还有一种可能是,经历过观念革新的好莱坞,对“性”的展示更加公平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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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德的身体,取代了邦女郎的身体,成为目光的焦点。/《007:大破天幕杀机》 

  如果说,克雷格之前的邦德,是传统“绅士/骑士”形象在消费主义文化下的表现,那么克雷格的邦德,就是用高定西服、高科技武器,以及肉体展示重新塑造的新千年后的“骑士”形象。 

  总之,这位一点也不邦德的邦德,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四 世界的危机,帝国的残息

  作为一个情报特工,邦德必须穿梭于世界各地。伦敦、苏格兰高地、巴哈马群岛、柏林、布拉格、香港、东京、曼谷、乔科尔萨隆(冰岛城市)、圣彼得堡……他去过的地方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单。 

  奋力在世界各地解决危机的邦德身上带着“日不落帝国”的余晖,有人说,邦德是在为英国“挽尊”。在他的身上,是风光不再的帝国的投射,这种投射,也被人们批评是“后殖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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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德似乎永远在路上。/ 《007:幽灵党》

  弗莱明创作邦德的时间,正是二战结束不久,冷战正酣的时刻。 

  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在他的《帝国》一书中,曾经认真地探讨了大英帝国兴起、衰落以及它对世界的意义。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付出了巨大的成本,超过了极限,经济学家凯恩斯也曾慨叹,“人类经济进步史上的那段辉煌篇章……在1914年8月告一段落”。大英帝国靠着商业和全球化,以及劳动力和人口在全球的自由流动兴起,而一战后,这种流通基本被掐断。随后又遭遇了二战,英国更是无法回到原有的地位,它很重要,但是它并不是那个“日不落帝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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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尼尔•弗格森 著,雨珂 译  中信出版社,2011-12

  弗莱明笔下的邦德,就是一曲帝国的挽歌。 

  萨义德在他的《东方学》中,曾说到,“东方”在欧洲人(包括英国人)的眼中,是它们最强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欧洲文明和语言之源,是欧洲文化的竞争者,也是最常出现的“他者”形象,东方甚至是物质文明与文化的内在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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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学》 [美] 爱德华·W. 萨义德 著,王宇根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9

  联系起英国人的“壮游(Grand Tour)”传统,邦德在世界各地游历(并且每到一处便炸毁一处),也的确是“殖民主义”的缩影。 

  人们当然可以对它提出批评,只是在“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挽歌”的的后面,邦德系列电影似乎还有着更多能够表达的东西。 

  在2012年的《007:大破天幕杀机(Skyfall)》中,作为邦德引导者的M夫人牺牲。M夫人不仅是007的上司,更是代表着秩序和尊严的存在,她的离开,就已经昭示了某种失控的未来即将到来。 

  在《007:幽灵党》中,幽灵党的存在就隐喻着那些游离在秩序之外的更可怖、更强大的掌权者的存在。 

  而《007:无暇赴死》中,在边界模糊不明的小岛上,邦德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项使命。能够感染全球的致命基因武器被炸毁了,但是这部在2019年便完成剧本的项目,经历了疫情的你是不是格外熟悉? 

  1952年,弗莱明写下詹姆斯·邦德故事的第一行的时候,可能想不到,他在写的是一部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