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写出一个真实的人所感受到的东西
近期,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了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散文全编,该系列《莫言散文全编》共含三册:《会唱歌的墙》《月光如水,马身如漆》《感谢那条秋田狗》,全面收入莫言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新世纪以来的散文创作近200篇,这也是莫言散文作品首次大规模结集编选。
在时间跨度上,《莫言散文全编》既收录了莫言早期创作的经典华美的散文代表作《马蹄》《会唱歌的墙》等,也有新近创作的风趣幽默的作品《马的眼镜》等,可以一定程度感受到作家风格的变化过程。在内容方面,既有涉及作家人生经历的童年趣事、故乡追忆、旅途见闻等方面的美文;也有对社会问题与现象进行思考与探讨的说理散文;另外,收录了莫言的阅读随笔、创作谈、为自己作品的各种中外版本撰写的前言后记,以及他为友人作品撰写的序文等;同时,作家观察的视角面向文学、绘画、影视、话剧等诸多领域,展现了莫言站在世界文化的高度对人类命运和文明的深邃思考。
创作方法:向着生活的记忆
散文创作可以说是作家心灵秘密的自由、本色而朴素的显现。作家王安忆曾在《情感的生命》一文中提到“散文的心”在于“情感”,“真实所想、真实所感的质量,直接决定了散文的质量。散文是什么呢?情感的试金石。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做题目,但资源有限。它是真正的天意。”莫言的散文创作其实正是延续了一种经典写作模式,他的散文仍能看到王安忆所言的“情感的质量”。在文学精神普遍缺失、泛娱乐化的当下, 许多散文虚伪得像造梦,泛滥抒情,甚至不惜“鸡汤”,而莫言散文却带着乡土气息、历史的沧桑、生命的真实进入读者视野,这其实展现了一个作家强大的精神定力、自觉的人文追求和审慎的文学态度。
在莫言的散文中,有一部分内容主要书写自己关于童年、故乡、旅行等方面的人生经历,这也是很多散文作品会涉及的内容,而莫言往往截取自己最熟悉的生活记忆下笔,将那些已经模糊的经历又一次擦亮,将那些已不再被人关心的物实重提,将那些已经丧失感动的往事变得富有温度。在《草木虫鱼》一篇里,莫言说道:“好多文章把三年困难时期写得一团漆黑、毫无乐趣,我认为是不对的。在那个特殊的时期里,也还是有欢乐,尽管几乎所有的欢乐都与得到食物有关。”莫言写到那时如何抓蚂蚱、泥鳅、螃蟹,吃树皮,每种“食材”又有不同的烹食方法,真实的苦涩里便有了苦中作乐的幽默境界。
这些富有生活趣味、生动鲜活的内容,正是莫言散文里非常打动人的部分。在莫言的散文里,我们能够看到一个文学家如何破除自我光环,将那些甚至略显笨拙的个人经历坦诚地呈现给读者,莫言是当代作家中十分敢于拿自己“开涮”的一位。莫言写 “我”幼时“亲密的朋友”小羊谢廖沙,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被家人宰杀,变成了肉在汤锅里翻滚,“母亲将一碗羊杂递给我时,我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还是狼吐虎咽了下去”。莫言写“酒后絮语”,回想自己幼年偷酒喝,往酒中掺凉水,母亲发现后,却没在父亲面前揭露“我”。莫言写在部队里洗滚烫的热水澡,洗完后如脱胎换骨,神清气爽,“自觉美丽无比”。莫言还写童年读书,一头钻到草垛后,再出来已是红日西沉,“身上被蚂蚁、蚊虫咬出了一片片的疙瘩”。
莫言的散文中很少出现特别雅致和贵重的东西,多的是生活日常,甚至俗物,他往往将一件平常小事讲得风生水起,八面开花,看似写得随心所欲,信马由缰,但情感饱满真诚,个体生命的质地在其中显出宝贵的光芒。
思考方式:着眼于时代与世界
莫言不是一个学者型的作家,但他是一个思考型的写作者。莫言散文写作中的真诚的情感的力量,不仅体现在他个人生活素材的加工处理方式上,也体现在对当下时代问题的关注和表达当中。莫言有一种巴金“讲真话”的写作精神,并且以当代意识去处理生活记忆,带着当代人对历史价值的一种发掘和保留责任,甚至以正义记取的勇气来书写,因此,这些散文在现实面前是非常结实和朴实的。
莫言散文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尤其是世纪之交转型期的历史、生活别有深情,从而有效释放了自己的激情、思想与技艺。从某种意义而言,一个作家对题材的选材,对历史与现实的处理,并非完全是自由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天命”,因此,这些题材也最能彰显其写作能力和精神品质。
在这些散文中,有讽刺某些作家爱慕虚荣却无真才实学的《国外演讲与名牌内裤》,有探讨为何某些“人一上网,马上就变得厚颜无耻,马上就变得胆大包天”的《我为什么要给互联网写文章》,等等。另外,莫言具有放眼世界与未来的自觉,通常会站在亚洲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高度,探讨文化的交流、继承与创新,如《栏外看斗牛》《海洋的诗性灵魂》《鞭炮与佛道》等等。莫言始终保持着对人类命运和文明的思考,表达了对由于人类贪欲的膨胀带来的环境污染、食物浪费、科技的病态发展等一系列问题的担忧,他常常以一颗赤子之心呈现成人世界里的真话与真相,同时也发出了一个有文化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对现代文明的自觉思考与谨慎评说。
莫言也曾多次谈起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和他朴实而深刻的文学观:“触及人的灵魂,触及时代的病灶。”也正是在这样对人的普遍而辩证的同情和悲悯、对自己的严厉审视下,他写出了关于生育问题的《蛙》,深刻剖析刽子手心理的《檀香刑》,关于农村改革过程中食品安全问题的《四十一炮》,关于腐败问题的《酒国》,经历过半个多世纪苦难的母亲的故事《丰乳肥臀》,还有执着的单干户蓝脸的故事《生死疲劳》等等。在这三部散文集里,莫言对自己的11部长篇小说、一些中短篇小说的创作缘起,所要表达的思想,以及小说背后的故事做了细致而深入浅出、趣味盎然的讲述。这些散文可以和长篇小说形成极佳的对照阅读。借由这些散文,读者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莫言小说创作的丰富内涵,以及莫言在创作生涯中不断寻找自己的声音,求新求变的过程。
形式追求:调动虚构的力量
莫言是一个写作精力旺盛、创造力旺盛的作家,所以他的散文作品数量和质量在当代作家中仍然是非常突出的。这些散文作品展示了莫言小说之外的同样丰富的另一面,它们具有相对的独立性,除了可以和莫言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的文本结合起来阅读以外,它们自身也构成了莫言完整的文学观念,包括他的文学批评观念。但阅读莫言散文,我们不难发现,莫言常常以一种“虚构”姿态、“小说”笔法来创作散文,而莫言散文中的情感色彩和叙事力量正是因为这种想象和虚构的存在而得以彰显。
与莫言同为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同班同学的作家严歌苓曾记录过这样一个往事,她讲道:“在我印象中,莫言很刻苦努力,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莫言对于小说的专注是非常绝对的。当时一家杂志请他写一篇杂文,他说‘除了小说,我什么也不会写’。后来杂志社找到我,我就写了(笑)。”“除了小说,我什么也不会写”自然是莫言谦虚的一种说法,但是莫言的确会将散文、话剧等文体当作小说来写,小说化的创作风格非常明显。当莫言的想象力驰骋起来,他的写作便会像跑马一样展开;而当他的情绪铺陈开来,也不会局限于某种文体范畴内。莫言也曾在《我为什么要给互联网写文章》中坦陈:“ 咱家那些散文、随笔基本上也是编的……越是没影的事,越是容易写得绘声绘色……谁如果拿它们当了真,谁就上了作家的当。”在莫言看来,虚构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文学真实,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虚构也许更能揭示生活的本质,虚构的力量积蓄着更大的情感力量。在《卖白菜》这篇散文里,莫言有意放慢叙述速度,浓墨重彩地铺写白菜卖出之前的种种经历,如母子围绕卖与不卖展开的“斗争”,种菜和白菜成长的不易等等,再慢慢过渡到卖白菜过程中人物的对话与情节的冲突。这种将叙述时间拉长的叙事策略实则小说的惯用手法,使得故事情节的张弛、人物形象的塑造、细节描摹的虚与实,富有了虚构的可能性,但也正是这些似是而非、亦真亦幻的小说化笔法,使得一个十分平凡的故事不但避免了机械还原生活所产生的单调感,而且还因小说化的艺术虚构使全文充满了感人的力量。
莫言也曾说过“只有经过了想象的东西才是非常灵动、非常活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这些“在荒诞中说出的”才可以“超脱时空”,所以莫言写照相、写读书、写洗澡、写喝酒、写放羊,写他熟悉的生活场景,写他挚爱的故乡,写往昔岁月里人生的悲苦与生命的宽广,都会调动虚构的力量来积蓄情感的力量。所以莫言的散文虽不追求所谓的诗性表达,也不重抒情,但却实在和动情。
浮躁总是让情感被一次次稀释,然而,文学怎么重拾情感的分量?莫言用农民对待土地般的最辛勤的劳作和最固执的坚守来耕种文学的庄稼。一个作家为什么写作?写什么?怎么写?这些问题里面有一个非常关键的文学观念,通过这三部散文集,我们可以从一个更大、更宏观的层面,也可以从更深入、更细微的层面来了解莫言,我们会更清晰地看到莫言走上文学道路的初衷、他的文学理念、他对自己作品的深入解读,这套散文集里正隐藏着莫言为何能走上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的秘密。在莫言的散文里,作家是把生活作为研究对象来写,写生活智慧;同时他也是把世界与未来纳入视野中的作家,他是真正对生活微观着迷,也对历史与当下有感知与把握的作家。他写出了一个真实的人感受到的所有的东西,我们作为读者,也回到一个真实的自己的时候,可能就会发现莫言离我们还是挺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