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回去吗?文革中的谢晋、他的四个儿女和父母

万维读者网 2020-04-26 01:01+-


(《万维博评》 20200425 EC)

魂萦上海滩 - 文革中的那些邻居

作者:木桩

写着写着,就进入文革了。文革中,我家被扫地出门,搬进了上海靠近郊外的新村房,那里本来是一片农地,六十年代,政府在那片农地上建造了一大群五层楼的新村楼房,住户很杂,大部分是工人,职员,教师,劳动模范,机关干部,也有些各行各业的名人:电影演员达式常,漫画家乐小英,漫画《三毛流浪记》的作者,还有电影导演谢晋也住在那里。新村区有两栋楼和其他楼不同,那是用外汇购买的,住着一批印尼归国华桥,也有外汇支持的家属,我家就是其中之一。

隔壁邻居是个孤独的老太太,大户人家出身,受过高等教育,年轻时做过国民党的什么妇女官,似乎是个蛮大的头衔,实在徒有虚名。想必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锋芒毕露,爱出风头,喜欢抛头露面,谁能料到以后的事呢?49年后,她被送进了监狱,判了无期徒刑。据说在监狱里,老太太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思想改造得很好,减刑为20 年。老太太感激不尽,越加起劲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还大谈心得体会,所以提前释放了,定为历史反革命。老太太出狱后住在北京女儿家,本该含饴弄孙,益寿延年,享受天伦之乐的。岂知那位共产党员女婿,一介七品芝麻官,狗眼看人低,冷言冷语,话里带刺,好像占了他便宜似的,老太太哪能听不出来?苦于寄人篱下,只得忍声吞气,女儿则敢怒不敢言。老太太也是有骨气的,不受这样的窝囊气,一赌气,来了上海。 老太太有个儿子在加拿大,是化学工程师,给母亲买了新村的一套房子,从此,我们成了好邻居。

晚上,听到轻轻的扣门声,老太太来了,一脸笑容可掬,她是来拿“参考消息”的,我家里有从伯父家中拿来的“参考消息”,老太太很喜欢看。有一天,被楼上那个阶级觉悟高的邻居小赤佬撞见,说老太太是历史反革命,被管制的人,不能看“参考消息”。小赤佬去居委会告发,说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下把老太太吓破了苦胆,再也不敢来拿“参考消息”了。我灵机一动,充当了传递员,把“参考消息”藏在怀里,衣服盖好,趁黑夜偷偷地溜过去,轻轻扣门三下,这是暗号,老太太赶紧开门,探出头来,左右张望,接过“参考消息”, 赶紧关门,拉紧窗帘,拧小电灯泡的亮度,像从事地下活动似的。

楼下住的是三姐妹,高中考不上,工厂又不肯去,高不来,底不求,赖在家里做社会青年。她们的父母离异,母亲去了法国,给三个女儿买了新村的一套房。这三姐妹个个如花似玉,细皮白肉,娇里娇气,嗲声嗲气,烫着头发,穿着国外寄来的布吉拉,小脚裤子,尖头皮鞋,街坊邻居 批评她们“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这也难怪,那年头,革命宣传画中的人物,个个是胳膊粗壮的工农兵,一只拳头紧握在胸,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起 ,一脸的愤怒,穿的服装不是一身蓝就是一身绿,这才是最流行的风尚。

电影导演谢晋住在隔壁一栋楼的四楼,他有四个子女。长女是弱智,看上去些许迟钝,倒也无别样。第二个是男孩,谢天谢地,是个聪明的孩子,高大英俊,不仅没有半点的痴呆,而且遗传了父亲的智慧,继承了父亲的行业,在一个文工团里工作。第三个和第四个都是男孩,一个叫阿三,一个叫阿四,这是两个智障孩子。 这倆兄弟长得非常像,双胞胎似的,外人很难分清谁是阿三谁是阿四。谢家雇了一个家庭教师,是个中年妇女,从教会来的, 戴付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邻居七姑八婆,背后指指戳戳,说她很坏,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坏的地方,为何要去损她?心里有些许愤愤不平。有时侯在弄堂里,可以看到家庭教师带着阿三阿四,一前一后,阿三阿四斜着眼睛,歪着嘴巴,流着口水,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有些不道德的野蛮小鬼,在弄堂口侯着,见阿三阿四走过来了,便在后面扔石头,叫阿三阿四吃泥土,吃蚯蚓……

谢晋的父亲当年胸前挂着牌子,写着“土豪劣绅”四字。他高大,挺拔,儒雅,庞眉白发, 拄着一根拐杖,俨然一付绅士派,悲惨的是,他在文革中服毒自杀了。谢晋的母亲平时深居简出,偶尔见到她,也是神态麻木,气色阴沉,不与人搭理,但是脸上那些精致的轮廓残余犹在,总也遮不住曾经的美人胚子。那天,她是从四楼的阳台上坠落下去而死亡的,怎么会坠落下去的呢?有各种说法,有的说是自杀,也有的说是被阿三阿四推下去的,听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是邻居说,人掉在地上了,阿三阿四在四楼阳台上拍手叫好,还叫大家快来看!竟然有人编派这种耸人听闻的故事,我不相信。我亲眼看到老太太面朝下,伏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块白布,我不敢走近看,只是远远地撇了一眼,赶紧逃回家。那天晚上,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白天见到的一幕景象,挥之不去,非常难受,晚饭也吃不下,想呕吐,结果发高烧了。

新中国最优秀的导演,他的父母,一个服毒,一个坠楼。谢晋急急赶回家收拾惨局。楼前围着看热闹的群众,我也挤在里面。谢晋脸色惨白,面无表情, 没有哭泣,没有眼泪,没有语言。他急速办完事,随着殡车匆匆离开。人群里没有人讲话,而用眼泪凝视,用手帕都感到多余了。大家目送殡车远去,默默散开,拖着缓慢的脚步离去。那幕景象,不能不触动我,不能不触动人类最基本的良知。

悲痛欲绝的人,他的悲痛却不敢表示出来,表示出来意味着更大的灾难,这是一个痛心的逻辑。如果说法西斯暴行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血淋淋的尸体,那么文革的浩劫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血淋淋的灵魂 。

每当逢年过节,父亲,隔壁的历史反革命老太太,15号里的漫画家乐小英,谢晋的父亲(自杀前),前楼那个“反动学术权威”,后楼那个“国民党特务”……反正都有名堂的,统统归在“牛鬼蛇神”的队列中。这些白发苍苍,儒雅斯文的老人,拄着拐杖,巍巍颠颠地去居委会集合报到,在毛主席像前站成一排,低着头,弯着腰,保持九十度姿势,洗耳恭听。那个马列大妈,不识得几个字,苦大仇深,神气活现,耀武扬威,大声训斥,严肃警告:不许乱说乱动,不许搞破坏活动。

我问父亲:爸爸,你们为什么要搞破坏活动?

父亲回答:我们老了,搞不动破坏了,搞破坏的是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

只要略有文明记忆的上海老一辈,一定记得,他们那一代的绅士精神,贵族文化,曾经被歌颂,被崇尚,被模仿,成为传统,成为遗传。可悲的是,文革时要从细微末节开始彻底铲除, 从文明的一切精雅部位开始疯狂扫荡,用一种明知低劣的文化取而代之。 我是在旧文化和新时代的交溶中,圣洁和邪恶的厮杀中,高尚和低劣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用我一生的经历去认识这个世界,在崎岖艰难的道路上挖掘真金,在风雨迷茫中寻找真理。

如今的上海滩,往日的恩恩怨怨,曾经的磨难浩劫,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已经很难再看到曾经留在人们脸上的那种悲哀,那种担心,那种恐惧。上海滩比任何年代都繁华热闹,欣欣向荣。人们喜气洋洋,出国风,买房卖房风,股票风,大妈炒黄金风,贪官炒小三风,学者炒造假风,孩子炒拼爹风…… 人们的价值观念和我们以前追求的已经大相径庭了,我们已经变得非常现实了,非常功利了,非常市侩了,我们是不是太过于健忘了?

让实实在在的事实有一次说话的机会,梦呓,痴心,期待,都已随风飘去,此地,挖个小坑,把故事埋葬。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原文链接:http://blog.creaders.net/u/9037/201712/309143.html

  • 最新评论
  • tickers

    共产党本身就是毒!我们年轻时也曾经被洗脑的“革命热情高涨”,就像如今的北朝鲜人民,认为只有生活在红旗下的中国人才是最“幸福”的。可是,到海外一看才意识到,我们中国人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毛打败了老蔣又如何?他带给中国人的却是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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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新天狱博

    还好没说谢晋的傻孩子们是共产党给下的毒。。。呵呵呵呵 【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哭的不是文革,而是毛泽东打败了蒋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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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erena藕花深处

    感谢分享!没想到木桩有这样第一手信史的资料, 难得!写下去, 会跟读!谢晋的“芙蓉镇‘那么有功力, 和他苦难有关吧? 还有, 他后来改革开放以后拍了”最后的贵族“, 居然还被非议, 说他美化了国民党反动派云云, 他是见过贵族的。贵族输给流氓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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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kshdjj

    正如外界报道的那样“汉人里外形像样的女人和硬气说真话的男人,与国外的其他民族相比,比例实在实在太低了,因为这些人大都给长期封建皇朝给消灭了。因而,留下的女子基因远比男子敢说真话,混在留下男人里不乏说假话爱诬告的人”。我的家族的基因是不爱说话的,才留到至今。文革时,中国把朝廷里的“爱诬告”的病毒传到小民底层,也搞揭发。我这个不爱说话的老是低头在思索解决世界级技术难题的人,也被二位底层的党委书记诬告,而逼出国外。很明显,让人说假话爱诬告,影响了中国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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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山博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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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总是蓝

    这的一帮5毛都是当年手上沾血的老畜生,现在流窜海外其实就是畏罪潜逃,对他们犯下的罪孽他们从来没反思自责过,今天反而重温旧梦继续做键盘上的造反派, 这帮5毛畜生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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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总是蓝

    折腾去吧,一天不折腾中国人都茶饭不思的受不了,这不是政治因素,这是民族本性。别人想拦都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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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runqun

    文革毁灭中华文化,毁灭良知, 只为那个权迷固权。 皇帝虐民,民失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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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今日雨果

    /* 此后,“史无前历”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文艺界几乎所有的老前辈们都受到了冲击,谢晋导演和我爸爸也不能幸免。在当时江青等一伙搞“文功武卫”、“逼供信”的施压下,一位原先也是国立剧专的老同学,当时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教授经不住拷问,胡乱交代一通,把谢晋和我爸爸在大学时排演的抗战活报剧说成是反共活报剧(具体情况好像是,活报剧中有一个标语是“打倒大汉奸XXX”竟被文革群众组织把那位“中戏”教授的交代材料颠倒成了XXX是某位共产党人,材料中说此剧其编剧是莫先铨,导演是谢晋,后来证实其“反共”之说纯属不实之词),但当时使我爸爸和谢晋都受深受牵连。从文革起之后的较长一段时间爸爸和谢伯伯便没有了联系。时过境迁,老朋友终究不会忘怀,后来,在我成年后,又常常看到爸爸和谢伯伯用竖着书写、从右到左的繁体字频繁通信,且又称呼“谢兄”时,难免忍俊不禁,然而回想过来,可能也正是因为爸爸和谢伯伯的这种共同的文化渊源和长达半个世纪的稀有交情才使得他们的友谊常存。 */ extrait | estratto | excerpt | 摘录 莫晓梅:友情近在咫尺——追忆爸爸的挚友,中国著名电影导演谢晋(附两幅照片)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20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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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打酱油的徒弟

    据说低等动物的记忆没有那么长。刚刚吃完屎没几天,就会忘记屎的味道。“广大工农兵革命群众”吃不上粮食的时候就要开始吃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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