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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姚翠珍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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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前,1965年,我进入当时的芷江师范小学,也叫荷花池小学的一丙班。二年级时芷江师范搬到了木油坡,就是当年飞虎队和美国空军基地。临时成立了一所小学,因为附近叫七里桥(日本向国民党投降的地方),就叫七里桥小学,主要解决芷江师范子弟上学的问题,也招附近农民子弟。但文革来了,芷江师范瘫痪了,学生先是把领导,包括我爸爸,和一些老师批斗,然后就去串联了。老师们不是被压着劳动,就是遣送原籍,或躲在芷江城的家里,学校空空如也,加起来在七里桥小学上学的开始可能有二十人,后来不到十人,几乎都是农民孩子。两年以后七里桥小学关门,我又转回了原来的学校,每天走路上学。七里桥顾名思义,进城有七里路,加上城里还要走一里多,其实有八九里。我就这么走了一年,除了学老三篇,学点简单算数,也没有学到什么。

当时学校已经改名为红卫小学,一听就是文革的名字。我原来是一丙班,现在读四年级了,于是被编入了四丙班。读了一年以后,1969年我们年级三个班要压缩成两个班,最后决定保留甲,乙班,我们丙班一半分到甲班,一半分到一班。我分到了甲班,班主任是姚翠珍老师。

姚老师是芷江师范毕业,当年大概二十六七岁,是芷江乡下人,记得是木叶溪公社(现在叫乡)。大概一米六,头发又黑又粗,梳两条辫子,苗条结实,脸上总带笑容。说话略微带有乡下口音,中气十足,干脆利落,充满朝气,与大部分老师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性格完全不同。

当时她正怀有几个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来上课。她年轻,当老师不久,有些学生想作弄她。一天课间休息时,她出去可能上厕所了,有学生故意把她在讲台后面的椅子往后拉了两尺,想让她坐下去时跌倒。等她回到教室准备上课时,没有察觉到椅子被移动了,刚想坐下去,有一位同学大喊了一声:“姚老师,小心,别坐!“。姚老师一愣,回头一看,发现椅子远离自己。如果往下坐,有身孕的她会出什么情况就很难预测了。

好像当时她幽了一默,顿时就把紧张的气氛缓解了,后来没好像也没有去查是谁干的,但她严肃地警告那些想做弄她的人,如有再犯定不姑息。她平常很和蔼,但严肃起来,非常威严,让学生不敢吭声。

姚老师教育学生既不是谆谆教诲,也不是严厉训斥。她喜欢不紧不慢,用自嘲,幽默和非常形象的比喻,来讲述发生的一些不好的事。言语之间夹带着她老家的一些俗语,听起来很新奇,但一针见血,恰到好处。有点像今天的吐槽和脱口秀,如果你问心无愧,你会觉得很好笑。如果你做了坏事,你会坐立不安,因为她在暗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很快她在学生中的威信很快就树立起来了,再没有同学作弄她了。

姚老师教我们语文,不记得她当年的教课细节了。印象深刻的是,她除了朗读会用不很标准的普通话以外,一般讲课时说话总会带有一点乡土味芷江话,使用很多生动的老百姓的口头禅,还有非常好笑的比喻。

因为文革,我们本应该是1970年秋天升入中学,但芷江中学还在筹建,直到1971年春季,我们才告别红卫小学,进入初中。这样我们读了六年半的小学,姚老师从五年级教到我们毕业,一共两年半的时间。

芷江中学就在隔壁,进入中学后,经常能在附近的小北街上碰上姚老师。她还是很开朗,笑口常开。后来我下农村做知青,见面就很少了。上了大学后,回家探亲基本上都会去看望姚老师。她先生姓吴,是机关干部,不记得是哪个部门的。长得白净,话不太多。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当时在读小学。

冬天的时候,姚老师喜欢让我坐上芷江特有的火箱与她一家人聊天。那种火箱是长方形,大概三尺高,四尺长,两尺半宽,上面有约四寸宽,一寸厚的木方,人可以坐在上面。火箱里面放一火盆,里面烧碳火,中间有木条隔板,每一寸宽的木条,间隔一寸。人的脚放在上面,再用一条小被子盖上,里面暖融融的。一家人坐在上面聊天,气氛非常和睦,再不好的心情都会变好。

姚老师总喜欢在她孩子面前说我的好话,要他们像我学习,将来考上大学。

大概是大学三年级,我回家时照例去看姚老师。才知道吴叔叔去世了,是在应酬或几个朋友聚会时喝酒过量去世的。姚老师非常难过,除了中年丧偶之痛,还有吴叔叔不听她多年“少喝酒”的劝告,最后酿成悲剧而恨其不争。她在讲述这事时,满含热泪,我无言以对,也不知道怎么帮助她。

过了几年,我再去看姚老师,发现她从丧偶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又神采奕奕地谈笑风生了。不过两个孩子们好像没有考上本科大学,让她感到有些失落,好在后来他们都有了比较满意的工作。

姚老师没有再婚,可能是没有碰到合适的。她那种快人快语的性格在她那一辈中国男人中缺少欣赏者,不过她自得其乐,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每次见到她仍然是笑呵呵的,还是带着乡下口音的芷江话,很坦率。

大概是2011,还是2012年,我去拜访她时,发现原来学校正门进去后的那个天井坪被封了,得走左边另外一个门,我问姚老师怎么回事?她说,那个天井坪后面的那座空庙以前是孔庙,也叫文庙,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是全省幸存的几座孔庙之一,已经被划为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而被保护起来了,有专人看门,进去要门票。

原来我启蒙的地方是孔庙啊,我根本不知道吗。我们读书的时候,那庙破旧不堪,里面空空荡荡,墙壁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斑驳残留的画,但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了。房梁上的画可能因为太高,没有人够得着,损坏小一些,能看清那些画。学校有时在里面开大会时,我会盯着房梁上的画琢磨是些什么意思,但都看不懂。

庙的左边修了一个小舞台,开会时校长就在台上讲话。台的上方有一块匾斑驳得很厉害了,可能几十年都没有修缮过。上面有“萬世師表”,下面本应有孔子的雕塑,或画像,当年都消失了,只有匾还在。一年级的我不认识繁体字,也不知道那块匾应该从右往左念,更不知道这和孔子有关,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孔子。那块匾对我来说就是神秘的古物。

看来我当年是在孔夫子门前启蒙的,他是不是在暗中看我是不是好好读书?不过我在荷花池读一年级时,学习成绩很好,孔夫子门前好读书啊。

芷江文庙-万世师表.jpg

我一时来了兴趣,想去看看,也算故地重游。姚老师欣然答应陪我前往。

本来是一个校园,过去走过去两分钟的事。现在修了一座墙,把庙围出去了。我们走出校门,再往左转,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块“芷江文庙”的石碑。

芷江文庙2.jpg

走过去,一道小铁门关着。是开门的时间,却不见人,我喊:“有人吗?”。里面走出一个穿着很随意的中年妇女,两手还湿漉漉的,隔着铁栏杆问我:“什么事?”我说:“这文庙对外开放吗?”她说:“开放啊”,我说:“我能进来看看吗?”她说:“买门票就可以进来”。我没有看见售票窗口,就问“哪里买门票?”,她说:“我这里卖门票“。

门票是5元,我给了她10元,她也没有给票,就让我们进去了。然后她走到一个泡有衣服水盆边洗起衣来,我问:“你讲解吗?“,她说:”不,没有讲解,你们自己去看“。然后我问她:”你知道这文庙的历史吗?“,她摇摇头。显然是一个领导的关系户,安排到这里混日子领工资的。她工作服也没有,显然没有受过培训,对文庙的历史浑然不知。如果孔子地下有灵,不知做何感想?

我们只好自己往里走。这是故地,熟门熟路,很亲切。庙还在,修缮了一下,看起来好多了。两边的房子还在,过去这都是老师的宿舍,现在变成了陈列室。姚老师当年没有住这里,住这里的年龄都比她大一些,比如我的启蒙老师秦素洁老师就住左边中间的房间。 

芷江文庙.png

天井坪显得小多了,可能小时候看觉得大的东西,大了就觉得没有那么大了。在庙前面原来(我读书的那个时候)是一个三合泥筑的一个小舞台,学校开会演出就在这里。现在舞台不见了,变成了台阶,应该是原来文庙的样子。天井坪两边各种了三棵桂花树,至少有大腿粗,农历八月桂花开的时候,整个天井坪溢漫着浓郁的桂花香。记得有一次在天井坪开会,不时有桂花瓣飘下来落在头上,衣服上,空气里的香气让人陶醉,根本听不进台上校长讲了什么。

现在桂花树不见了,可能文庙原来没有桂花树。其他应该也是按照原样修复了,有了台阶,进去以后也有孔子雕像和画像了。

我站在台阶上,让姚老师给我照了像,算做纪念。可惜现在找不到这张照片了,而且我也忘记与姚老师照张合影,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我们在两边走廊上走着,回忆着当年哪位老师住哪一间房。我只记得左边中间是我的启蒙老师秦淑洁老师的房间,还有右边靠庙的一端(不是最头上)是唱歌老师肖先河老师住的。她基本都记得,一一告诉我每个房间当年的主人,和他们后来的情况。

把这个文庙作为文物保护起来是大好事,不但对社会有好处,对我更是有意义。荷花池还有池塘,它边上的古井也是保护文物。池塘里面夏天荷叶茂盛,荷花池就是得名于这个小池塘。文革后期那些愚蠢至极的校领导,竟然一度把池塘填平了。没有了池塘,“荷花池”就名不正言不顺了。后来恢复了原状,荷花池小学出师有名。我现在回去还能找到儿时的景物,回忆有了依托,感觉自己的根还在。这是一大幸事。

大概2013年,我回芷江探亲,见姚老师时,言谈中她告诉我她有一次中风了,但不严重,她很警觉,自己马上去了医院,因为处理及时,后来恢复得还可以,没有造成后遗症。当时她如果不说,我看不出来有任何异常。她当时60多岁,按照她过去的身体,她不应该这么早就中风。

过两年再见到她时,她好像还好,中风没有再犯。2016年我回国看病危的妈妈,妈妈当时已经昏迷,住在医院,我每天去看她。一天我看了妈妈从医院里出来,看见姚老师正往医院走。我们各自走在街的一边,离得比较远,我喊了她,她回答我说她和医生有约,我们没有停下来聊。

2017年回去给父母扫墓时,因为我大病一场,天天睡在同学家里,除了扫墓哪里也没有去。

父母都过世了,这几年就没有再回国。但听芷江的朋友说,姚老师后来又中风了,第一次中风后,生活就不能自理了,但神智还清楚。但后来又中风一次,这下就不能说话了,也不认识人了。前两年有同学还看见保姆推她出来走,喊她“姚老师”,她没有回应。据她儿子说,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姚老师现在大概80,或者80不到。过去身体很好,如果不是中风,她应该会很健康。现在人还在,魂已去。

还记得她当年的笑容,自信,幽默,和带有浓郁乡下口音的芷江话。

 

写于20238月,完稿与20239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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