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三甲，一本医学生涌入社区医院
9月中旬，河北某市公布的招聘名单中，坝营中心卫生院招聘的清一色全部是硕士研究生，引发了网友们的讨论。
越来越多的高学历医学生开始进入社区医院工作，远不止是单纯学历内卷造成的结果。他们中，有人是被动的，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份三甲医院里的工作；也有人是主动的，在经历了三年规培后，对做医生这件事彻底“祛魅”。各种因素之下，医学生群体中，悄然流传起这样一句“名言”：医学生最好的归宿，是校医和社区医院。
本刊采访了几位毕业后入职社区医院的医学研究生，请她们谈谈自己的选择和故事。
刘芳｜“我不想再吃苦了”
浙江某一本医学院妇产科专硕 2025年毕业
研三求职的时候，我和身边同学一样，参加各种校招，从大型三甲到社区医院，不管什么规模只要招人、条件符合就投。我们现在找工作很看运气，所以都不会只冲着某一个目标去，大家都是广撒网，希望手里能先有三四个offer，然后自己再慢慢对比筛选。我也一样，别管是什么，先找到份工作再说。
像一些大型三级医院，我也去试过，挺不知死活的。这些都是20或30进1的比例，入选概率很低。虽然门槛是硕士，但有博士来报，用人单位肯定倾向学历更高的。而且大医院现在都重视科研，会看你发了多少论文。文章不达标，就算招进去也是合同工，不给编制。笔试、面试、院面、科面，反正好多轮，我走到最“远”的一步是进了院面。
《外科风云》剧照
我11月份找到了这份社区医院的工作。其实，进社区医院没有想的那么容易，招聘的门槛就是研究生。我当时看报名表，这个岗位就有十几个研究生报名。我觉得能考上，一是考试那天刚好和一场校招“撞车”，有些人放弃了，二是这家社区医院是在偏郊区的地方，很多居民是本地人、老年人，他们想招一个会说本地方言的，好沟通。
拿到社区医院的offer之后，我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内心有一点抗拒不甘，会想这三年书是不是白读了，学会的手术操作以后都用不上了，还想着再争取一下大医院的offer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但我又会想起规培那三年的生活，实在太辛苦了。
我可能真的是在拿到社区医院的工作之后，才真正意识到我对医院生活的抵触。最累的就是夜班，每个班24小时，一周轮一次。值班时无时无刻要接电话，急诊来了你要赶过去，病房里还有四五十个病人等着你去处理，这个要换药了，那个又头晕了。宫外孕、剖宫产的情况都不能拖，一晚上还可能有三四台手术。这样一夜后，第二天要接着上一天白班。万一轮到手术日，经常要手术到凌晨，算下来连续上班三四十个小时。三年规培下来，我身体真的吃不消了，因为太累在手术台上晕倒了好几次。
委屈的事也太多了。有一次在产科值班，那天特别忙，一晚上3台剖宫产，收了10个新病人，我一夜都没合眼。本来8点交班，交完班可以回去稍微休息一下。但是7点59分，我被叫住了，说还有个新病人让我收掉。我走路都已经飘起来了，还要再打开空的病例，问一大堆问题，签字谈话。我当时就崩溃了，躲在角落里开始哭。
《低谷医生》剧照
医院的氛围也让我不舒服。比如让你加班，明明可以说：“你辛苦一点帮忙加一下班。”但是大家说的是：“我们都在加班，所以你也得留下来。”有次我病历没写好。我可以接受批评，请告诉我怎么写。可是上级医生用威胁的语气说：“我认识你导师，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你导师！”我再也不想忍了，微信上回怼了他几句。还有一次，因为着急去手术没处理好病房的事，我还被上级踢过一脚。
我算不上有医学理想的人。高考报专业时，我更想学传媒，但父母觉得医生体面、稳定、收入高，让我学医。我父母都是普通人，家里没人从事医疗行业，我自己也没条件去了解什么，懵懵懂懂就学了。大五实习的时候，没人会让实习生干什么重要的活儿，只是帮忙换个药写个病历。轮转后我也不太了解这些科室，只觉得想学一点能做手术的专业，很多外科不太愿意要女生，我就报了妇产科。
我以前以为自己能吃苦，现在我发现，我真的吃不了一点苦。可能我们这一代人都这样吧。现在，规培基本没钱，毕业进医院一个月到手也就四五千块。在医院工作，给我种看不到头的感觉——夜班要值到50岁，升职称涨薪都要竞争，得在这熬一辈子。
这份社区医院的工作离我家四五十公里，工资不高，一个月税前4000多，到手剩2000多，我的房租1850。我领导还特意找我谈过一次话，意思是我们工资水平可能就是这样，以后也没什么上升空间，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觉得倒是可以接受的。都说最好的工作是“钱多事少离家近”，不可能都占，至少这份工作在本地，又有编制，还没有在医院那么辛苦。
《机智的住院医生生活》剧照
对于这个选择，我父母没说什么，反而是我们村的人，都觉得不太理想。我是村里第一个研究生，又是学医的，他们就会问：去的大医院还是小医院？我去的卫生院，小的不能再小了，他们就会很明显看不上。
我没法跟他们解释那么多，可能只有学医的人能互相理解。我们医学生之间现在流传着一句话：最好的归宿就是校医和社区。这可能也反应了大家普遍的心态。大多同学听到我进了社区之后，反应都是：挺好的，至少你以后不用上夜班那么辛苦了。
现在的生活我挺适应的。社区也要轮夜班，5天一个，但和在医院的状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基本10点左右就能睡觉，不会有一个接一个病人找你。手术也不用做了。我们有手术室，但没开展妇产科相关手术，再说，现在谁会来社区医院生孩子？我现在大部分工作，除了坐诊，当全科大夫看看常见病，更多是做公共卫生相关的工作，像社区内孕产妇随访，上门统计调查这些。
有时候，我也会心理不平衡，觉得选择大于努力。本科毕业的时候，我也想过直接找工作，但当时“随大流”去考研，正好考上了。现在看那些本科就出来工作的同学，混得都比我好。那时候，本科毕业还是可以进一些三乙医院的，哪怕去社区医院，也都在比较富裕的城区。本科毕业去社区医院的同学，现在工资比我高整整一倍。但我师弟师妹他们求职肯定会更难。现在生育率低了，我看今年基本没几个医院在招妇产科医生。
《外伤重症中心》剧照
我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状态。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我在说服自己接受现实，还是我真的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张佳雅｜“我还是想做个正经的医生”
西北地区某一本医学院皮肤科专硕 2025年毕业
不得不说，我找工作是有一些客观限制的。我结了婚，找工作只想留在这个城市，外县市都不太会考虑。直到毕业前1个月，我才通过事业单位考试的“n+1”补录进了一家社区卫生服务站。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会成为一名正经的医生。
我是皮肤科的，这个专业，小医院没有相关的科室，岗位本来就很稀缺，再加上现在各家医院招聘意愿都不高。今年我们本地只有两个医院各放出了1个岗位，我都没考上。后来我才知道，一家录了一个985大学医学院毕业的硕士，另一家录了一个博士。医院倾向于要学历更高的人是大趋势，和他们相比，我们这种本地医学院毕业生毫无竞争力。去医美机构也行不通，他们更想要有资历的皮肤科医生来“坐镇”，不愿意招我们这种应届毕业生。
我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我们专业8个人，2个回了他们老家地级市的医院，1个当了校医，我去了社区医院，其他4个都没找到工作，都在家待着呢。
这种招聘的压力已经向下蔓延，有师妹比我小两届刚读研一，就跑来问我找工作的事。还有一个比我小一届的学妹，录取时是他们那届分数最高的学生，读了研发现出路不理想，身心状态都不太好，已经休学了。
《照明商店》剧照
直到我最后工作找到了社区医院，家人朋友都觉得有点“浪费学历”。在他们心里面，医学是一个很“铁饭碗”的专业，研究生毕业即使不去大医院，自己也能开个小门诊。他们不知道，我们本科毕业的时候，三甲医院还是招本科生的，短短三年过去，现在很多连硕士生都不要了。不过，因为社区医院有编制，家里人会觉得虽然不太理想，但可以“先干着再往上考呗”。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犹豫了一阵要不要去，后来又觉得，反正也没别的工作，先去上着。
结果去上班的第二天，我就提了辞职。卫健委给我驳回了，说我是应届毕业生，必须得干满一年，否则会留不诚信记录。
社区医院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里原来只有三个人，一个中医，两个护士，我来了变成四个人。虽然我是作为西医被招进来的 ，但工作跟“做医生”这件事基本没什么关系。我们这里没有西药，没有医保，偶尔有人来看点小病，我给他说一顿，他就直接走了，可以说没有正经的诊疗。我的工作内容，基本变成了纯粹的公共卫生服务，每周都忙于完成各种“率”。
很多“率”不是努力就能达到的。比如每周要求让40个老年人去体检，很多老年人上半年该检的都检过了，不检的人家永远都不想去检，更何况，我们社区总共才300多个老年人。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们，我们体检中心在三楼，作为一个老年人，他连楼都爬不动，你还让他去上三楼体检。有老人真的问过我，能给安个电梯吗？不是我不想体检，是我真爬不动。但我没法给他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继续像个淘宝客服一样天天给他打电话。
《仁心俱乐部》剧照
这些率完不成，站长就会说你。刚入职的时候，我一天要打出去二百多个电话，开始是拿自己手机打的，把我手机打停机了，后来改用公共电话。有人觉得你天天打电话很烦，我还没说什么，就开始骂我，说我是骗子，叫我再也不要给他打电话了。好几次，我都被骂哭了。
但工作体验和你在哪个社区医院关系也挺大的。我有师姐去了一个社区防疫保健站，她就觉得非常幸福。能双休，每天也不用像医院那么累，工作就是给小孩打打疫苗，不需要像我要去完成那么多“率”。上次聊的时候，她说不打算再考了，想一直这么干下去。
我还是想当一个真正的医生。本科毕业的时候，我只想着要读研，然后选一个喜欢的科室，毕业在医院找一份工作。除了夜班有点累，我觉得做医生挺好的，工作内容、科室氛围我都挺喜欢，这可能也是因为我们专业的原因。前段时间我看到2026年事业编招聘信息出来了，虽然乍一看好像有好几个岗位，但是人家都是要求主治，我们这样刚毕业的学生根本没有机会。
工作这几个月下来，我离开社区医院的决心已经定了。现在，我正在准备考博。如果我是一名医生的话，我可能也会很忙很累，但至少干的是正经事儿，会更有成就感一点。像我今天下午，在编写什么消防安全制度，你说，这跟我有啥关系呢？
吴婷｜“医院可能已经不是一个理想的工作选择了”
沿海城市某一本医学院中医专硕 2024年毕业
当初，我是自愿选择在社区医院工作的。工作一年之后，我离职了，现在进了一家中医医馆。
找工作时，我海投了一二百家，最后拿到了三四个三甲医院的offer，已经到签合同的阶段了。但我综合考虑下来都选择了放弃。可能很多人不理解，包括我父母和姐姐，都更希望我在三甲医院待着。但选择社区医院，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卷王”，从大一开始就会找机会跟着老师出门诊，后来读研规培也一直待在医院，八年下来，我很了解医院的系统，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喜欢做医生给病人看诊，不喜欢在病房的状态。轮转时每次值班一刻不能停歇的状态，和对重症病人紧急抢救，都让我压力非常大。我理想中的工作，是能多出门诊，有机会不断精进自己诊疗能力。我的专业是针灸，给我offer的几家医院，我和他们沟通他们的培养方向和需求，都是希望招我去做重症治疗的，和我自己的规划不太匹配。
另一方面，如果进了医院想要出门诊，得先从住院医生升到主治才有机会，意味着我要在病房待至少四五年时间。主治也不是到年头就一定能拿到的。我规培的医院就见过很多30多岁考过了主治，因为医院没有名额，一直在等“聘”上。我还考虑到一点，现在各家医院内对科研的要求也很高，如果进了医院，科研肯定会占用我一大部分精力。
和大家对于医学研究生毕业就是进医院的想象不一样，我的同学们现在留在医院的反而是少数，选择社区医院的最多，能占一半。我有些朋友进了三甲医院后，长期都很痛苦，在离职和继续干之间反复煎熬。
《阿修罗医生》剧照
我觉得对于很多毕业生来说，医院现在可能已经不是一个理想的工作选择了。很多现实的问题需要考虑：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进去了之后，一两年之内工资多少，科研和晋升压力多大，还有要熬很多很多的夜，你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些都是问题。
所以我最后选了西南某省会的一家社区医院。但这完全不是“低就”——想找一份社区医院的工作，非常难。
我最开始是想留在广东的，投了很多深圳的社区医院，但是一个都没考过——只招一个岗位，来面试的人占了满满一个会议室。这些社区医院的招聘门槛就是硕士研究生。据我所知，广州、深圳、上海这些发达城市的社区医院，很多最终招的是博士。现在，甚至有些社区医院招聘是主治起步，要求“研究生学历”且“有工作经验”，就是希望你来了能直接上手，不要从头培养。
这可能和体制改革也有关系。深圳这边很多社区医院都已经改了，变成国有企业和原本的医疗系统结合，叫“某某医疗集团旗下某某社区”，不再是纯粹的事业单位性质了。这些地方招聘不需要通过复杂的考试，基本是笔试面试很快就定下他们要招的人。同时，工资相对会高一些，也没有编制。我不介意编制这一点，我主要是考虑你们这个地方到底适不适合我，跟我的观念是否一致。
最后社区医院的工作，我也只找到了这一家。
这份工作我还挺适应的。我们的绩效和诊疗量挂钩，我入职一年，门诊数量从每月一百人做到了做到了每月四五百。能不能吸引患者，靠的基本是你自己的口碑，附近居民口口相传。我对做医生这件事是很有热情的。病人问我一个问题，我可以延伸很多。比如说小朋友咳嗽感冒了，我会从他的饮食、睡眠、是不是要晒点太阳等各方面跟他家长讲。我希望他们不止是看这一次病，而是能从我这里获得一些健康的基础知识和更好的生活状态。
到后来，还有外市县的病人听说这边有个医生不错，会坐高铁来找我看诊。我不敢说我的病人数是院里最多的，但肯定是增长最快的，这也让我很有成就感。
但最后，我还是从社区医院离职了。考虑是多方面的：一个是社区医院管理上还是没有那么完善。像在普通医院，每个患者有自己的管床大夫，权责分明，诊疗是有连续性在的。但社区医院很难做到这点。病人今天来了，他以前看的医生不在，你不清楚他的情况，也要去看诊治疗。而且，诊疗量是和绩效挂钩的，和那个医生如果没有沟通好，还处理不好人际关系。
另外，社区医院需要承担很多社区公共卫生服务的工作，有各种需要统计、随访的东西。这种工作不论岗位，分摊到院里每个人头上。比如今年年初居民做了体检。如果上面抽查寻访到一个居民，他记不清楚体检内容，我们的考核就可能不达标。于是，我们就要很详细的告诉体检居民，你做过什么，之前的指标是什么，提醒他去复查、定期处理、常规用药，一个电话通常要打个十几二十分钟。有时下班回家，家里人都会问我怎么一直在打电话，我一看，还有好多都没打完。
今年7月，我离职去了一家医馆，是个规模很大的连锁店，给到医生的权力很大，想要去学习、参加学术交流活动也愿意提供支持。其实，我毕业的时候有收到一家不错的医馆的工作邀约，但当时我心里会想，一毕业就进医馆，有点太“那个”（编者注：起点太低）了。经历了社区医院的工作后，我反而觉得，现在的这种工作状态就是我最想要的。离职后，那家社区医院有些老病人还希望能找我看病，现在，我每周还会回去坐诊半天，算是“兼职”。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