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20 | 保姆吴阿姨的北京见闻

南方人物周刊 2021-02-23 11:28+-

       保姆回家过年了,我心空落落的,感觉像失恋了,偶尔扫一眼空荡荡的房子会莫名其妙觉得难受。她才来两个月,对我也不太好。早上蒸包子,一个肉包,一个菜包,她会吃了肉包,把菜包留给我。呼唤她抱走孩子,也老装听不见。可她走那天下午,孩子睡醒四处找她,咿咿呀呀叫了声“姨”,我却有些泪目了。

      还是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朝夕相处了两个月。某种程度上,她算得上我的救星。她来了以后,婆媳关系这道世纪难题,我终于可以弃考了。阿姨姓吴,是四川人。北京找保姆,按照菜系来分。山西阿姨、河南阿姨、东北阿姨、安徽阿姨,还有就是四川和重庆、湖南这些做辣菜的阿姨。喜欢什么口味,就找哪的阿姨。比起北方的省份,南方阿姨更受欢迎,价格也更高。

        吴阿姨在保姆界也算是形象气质十分出众了,45岁的人了,皮肤依然白皙、身段丰盈,只是头顶有些掉头发。来北京二十年了,她穿梭于各种阶层的家庭,像是折迭北京里的主角,偷窥着这座城市的秘密。

       我最喜欢听她讲有钱人家怎么过日子,这也是她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说来也奇怪,吴阿姨服务过的高端家庭,许多人都没有工作或者说不需要工作,是真正的北京闲人。据她观察,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躺着。有一家太太,每天中午十二点才起床,吃了饭又睡到下午五点,晚上洗澡护肤,十点又睡了。吴阿姨一直很好奇,“睡了那么久,背不疼吗?”据说,这位太太身体倒是没问题,只是不太爱动,请了四个保姆,连水都是保姆倒的,水果要切成小块用牙签叉着吃。

我在2020 | 保姆吴阿姨的北京见闻

        后来老公贪污进去了,太太不得不从豪宅里搬了出来,住进了一间两居室,留下了一个最便宜的阿姨。她老公不是政府官员,而是一家头部互联网公司的高管。根据阿姨给的名字,才发现原来是个新闻人物。外界都在猜测这人明明年薪几百万,前途无量,为啥要贪污呢?

        她刚去那家的时候,拨了一些菜出来,打算端进房间吃。在这种家庭,阿姨的职业习惯就是在保姆房吃饭,不和主人家同桌。那位高管突然从她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吴阿姨,你在干吗?”她吓了一哆嗦。他重申了这家的规矩,“一般是我和宝妈先吃,你放心,我们两个人也是用公筷,没有口水的”。这家还有个规矩,保姆不允许用热水,说是“热水洗碗会有水印子”。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不许她用卫生纸。看到她用卫生纸包浴室地上的头发,就从垃圾桶里捡了一根棉签对她说,“你以后就像这样,卷卷卷,把头发卷起来”。她说实在恶心,就自己买了包纸。

        还有一对小夫妻,家里生了两个孩子,也不用上班。他们家是价值两千多万的豪宅,连保姆房间里的灯,都是价值十几万的水晶灯。住家保姆市场价是每月7000元,可是他们家就给6500元。后来才知道孩子爷爷奶奶给的保姆费,小两口私自截留了一部分。吴阿姨很看不上他们,“就是个寄生虫”。可和我聊起他家那辆小车,又透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意味,“做阿姨那么久了,没见到过谁家的车钥匙有一斤重,他那个车说是要1100万”。

       有时候路过一些高档社区,这里有哪些户型,采光如何,绿地怎么样,她都如数家珍。魔幻的是,对于城中村也是如此。哪些楼盘过去就是城中村,哪个城中村里的房子便宜,她也都门清。

        她过去住在费家村,是北京北五环外的一个城中村,住着几万名像她这样的劳工。房租已经涨了三轮。2017年,大兴“11·18”火灾,房租翻了一番,500元变1000元。2019年,清理外地包租公,又涨了一轮。最近又涨了一些,一间房也要1500元。北京公布的流调中,连续工作17个小时的网约车司机、一天打三份工的夫妻,成了北京劳工的辛酸缩影。这群人都住在顺义,比费家村还要往北。顺义是距离北边主城区最近的郊区,房租大约一千元左右,还通了地铁,是劳工们最佳的落脚地。

        吴阿姨最近也搬了过来,房租只要500元。坐车来我家要一个多小时,索性住到了我家,周末再回去。除了给我带孩子,中午还得去一个老主顾家做饭。

        这家人是老北京,拆了六套房子,靠租金过着优渥的生活,也是全职在家带娃。吴阿姨绝对是劳工中的金领,出入都是高档社区,月收入上万,工作轻松还受人尊敬。北京流调中的网约车司机、快递员,是劳工中的白领。修理工、泥瓦工、洗碗工这些,拥有单个技能的劳工是工薪阶层。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才是底层中的底层,他们只能找到捡垃圾和看大门这种工作。

        我在小区常常看见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穿着绿色或者橘色的背心,身上印着垃圾分类员的字样。他们站在垃圾桶前面,徒手从垃圾箱里掏出垃圾袋,一个个撕破后,恶臭的厨余垃圾就哗啦啦地倒进了厨余垃圾桶。

        劳工的等级线,几乎与年龄平行。吴阿姨才45岁,已经有了危机感。过了50岁,工资就难突破6000元。55岁往后,只能去收垃圾了。吴阿姨计划再干七八年,存些养老本。她儿子已经结婚,在市区买了套上百万的房子,他们老两口拿出了90万首付,今年还计划把剩下贷款也还了。这就算给了儿子一个交代,未来赚的钱留着自己养老。

        前几天,吴阿姨老公的喉咙查出个息肉。听到别人说,可能是个癌,吓得打碎了两个玻璃杯。她丈夫也在北京,是个泥瓦工,专门给豪宅安装大理石外墙。她去过那些豪宅,“不是别墅,比别墅还要高级,叫公馆”,面积有几千平米,走在里面让人有些害怕,“太大了,阴森森得像个庙”。

        每天六点半,吴阿姨准点起床,夜里十二点才睡。她自己从不花钱,连银行卡都没有,每个月工资直接打到儿子账户。打底毛衣穿了十几年,密密麻麻起得都是球。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她在和家人打电话,一直聊到深夜。过去还在心里埋怨,有些太吵了,如今总感觉家里有些过分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