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松在中国 中国在哪里?

上报 2020-08-06 20:52+-

布列松在中国 中国在哪里?

我倒是想问布列松,你拍摄的那些流离中国人,他们带着一个怎样的中国离去?

“布列松在中国 1948-1949I1958”这个展览,在2020年的台湾展出,而不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展出,有点不合时宜。虽说,此时此地也还是民国109年的中华民国——对岸小粉红称之为“中华冥国”,台湾人好像也不觉得生气。不过,卡蒂埃-布列松所拍摄的1948-1949年的中国还依然是中华民国,1958年那个中国,更像是苏联或者朝鲜。阴差阳错,无人在意。

北美馆前来观展的人,心怀欷歔的民国遗老应该很少,大多数年轻人有说有笑,看着上海与北平的流民图,和苏珊桑塔格云“旁观他人的痛苦”的“文明人”差不多,的确我们也无法要求他们与这另一个时空的生离死别同感更多。若有外省人后代观众想起什么“江山沦陷”“毋忘在莒”,怕是会被嘲笑的。

我倒是想问布列松,你拍摄的那些流离中国人,他们带着一个怎样的中国离去?花果飘零后的今天是他们和你能预期的吗?“布列松在中国”摄影展最触动我的几张照片,还不是那些赤裸裸的乞丐和流民,而是这样一些人——

一位热爱网球的立法院职员先生,随身行李仅是一个网球拍(下图/作者提供),他和他身后头戴灯罩的同事,后来安全撤退到台湾了吗?他应该是个很有故事的人。有另一张与此同构的是一个国军军官,他宝贝似的呵护着他随身的一个暖水壶。

布列松在中国 中国在哪里?

“我是那穿着大号军袍的那个,棉布包着

暖水壶,是我唯一的宝贝。

被布列松摄下。被你遗失。

六十年后你夜夜梦中在此独行,

偌大的故宫,你一人,像黄昏的船,

黄昏的穿堂风”——

我在一首关于北平的诗《故都夜话》里这样写过后者,今天的我会怎样写网球拍先生呢?在他们脸上,一点“仓皇辞庙”的神色都没有,太淡定了吧…我猜想,正是因为面对完全不为个人所左右的大江大海,才想要抓紧一件自己熟悉的小事物,因为那是属于过去的日常,那是你唯一还能抓紧的旧世界。

还是应该理解为孔子困阻陈蔡,仍然弦歌不绝的尊严呢?大陆有一位诗人/建筑师朋友在社交媒体看到我转发的照片,他感慨说:“民国的风范!”——这也是大陆某些“民国粉”对那个时代的美好想像。也许只有特定阶层、有路可去的民国人才有这种淡定加放任,一般人,就如西西小说《候鸟》里的素素,于此成为从小学习永别的一代,她说:“我只是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人,忽然一走出家门,彷彿一滴水掉进大海里。”

另一张照片就是那样(下图/作者提供),那位到紫禁城扎驻地军队里寻找从军(还是被拉伕?)的儿子的母亲,估计这辈子都没能再见儿子了,照片里一众回头的少年兵,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吗?而我想起的是诗人痖弦的回忆:他带着何其芳诗集《预言》逃亡,因为胃在燃烧,难忍征兵营牛肉的诱惑而在1948年从军——后来他说“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四日,是永不忘记的断肠日”,少年兵不知道永别是什么,日后痖弦才知道母亲临终遗言是告诉独子她是想他想死的…

布列松在中国 中国在哪里?

这些,承平日久的台湾青年能理解吗?应该比对岸战意满满的小狼们多一点感触吧?因为历史永远都是当代史,难保这一切不会再一次轮迴。

最后一张(下图/作者提供),是一个在从上海开往香港的戈登将军号上的中国记者,他躲开人群,坐在一艘悬空的救生艇里打字。大江大海只是压缩在他肩部以上的一线,他的从容和坚决,更胜第一张的网球拍先生。中国在他身上,在他的打字的手上,在那些我们不得而见的想要向全世界大声疾呼的文字上。而不是在布列松曾故意拍歪的两任中国“领袖”像上。

此后,没有中国了。

布列松在中国 中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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