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师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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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字和逻辑——语言和文字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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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适无涯,何如?

借用这个句式,来描述文字和我们所面对的世界之关系,则是:语言和文字是有限的,宇宙是无限的,以有限的文字描述无限的世界,何如?可以说,语言和文字的最大困境就在于,人类试图以自己创造的有限,去描绘和揭示宇宙的无限。

1.模糊

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其一,真实世界;其二,语言和文字所描绘的世界。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真实的世界,面对面。比如,北极、南极、珠穆朗玛峰和阿里亚纳海沟;无边的宇宙、浩瀚的星辰、遥远的过去和难以预知的未来。

或言之,每个人的世界,99.99%以上是“二手”的,是他人感知、并通过语言和文字传递给你的,是“二手世界”,而非“一手世界”。

然而,文字是有限的,时空是无限的。

以有限描绘无限,带来了文字的第一个基本特征:模糊。

以红色为例。浅红、淡红、绯红、粉红、梅红、桃红、深红、大红、通红、血红、殷红、艳红、嫣红、紫红、枣红、石榴红、鸽血红、中国红等,再多,我就想不到了。这些,还是请教了女士之后,才列出来的。

可实际上,别说自然色彩之无限了,计算机可以呈现的真彩色,红色有256种,绿色256种,蓝色256种,依照三原色定理,总计224、也就是16777216种色彩。

关于颜色的名词,有多少呢?多不上百,少则是两位数。

足见,以文字描述自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高超的文笔,在自然面前,也是拙劣和无奈的。海水不可斗量,景色难以言喻;并非人智力不足,而是世界过于神奇。

再说一例,温度。

日常说温度,有冷、凉、温、暖、热五种状态,再加上若干修饰词,或许,能达到10级,但,也仅此而已。更细的区分,就无法言喻,只能冷暖自知了。

没有温度计的古人,就是这样记录温度的。清末著名官僚翁心存在日记中,写到:

1853年7月10日,晴热,土润;
1853年7月11日,清晨大雾,竟日阴,时露日光,燥热弥甚,土润如雨;
1853年7月12日,沉阴,辰正雨,巳刻雨止,午后放晴,仍热。夜,月好。
1853年7月18日,晴,热甚。
1853年7月19日,清晨阴,巳刻雨止,午后晴,热甚。

七月(是阳历,不是阴历)是北京最炎热的季节,可是,到底有多热呢?不知道。不止如此,多冷,也不知道。

1853年10月1日,清晨阴,辰刻放晴,甚凉,云合;
1853年10月2日,晴霁,凉甚,可服棉衣矣;
1853年10月5日,晴,大风,寒甚,可服重棉矣。

大约同一时期,即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中国时,联军对沿途所经之地的温度,则有准确计量。因为,他们有温度计。

阿道尔夫.阿尔芒是法国随军医生,他写了一个大厚本的《出征中国和交趾支那来信》。英法联军从天津登陆时,已是1860年八月中旬了,对天津和北直隶的气温,阿尔芒的记录如下:

8月13日,天气晴朗;上午23°C,北风;
14日,空气沉闷潮湿;夜晚27°C,西南风;
15日,阴天;25-31°C,北风;
16日,天气晴朗;上午25°C,东北风;
17日,天气晴朗,24°C—34°C,西北风;
……
30日,天气晴朗,夜晚30°C。
31日,天气晴朗,33°C。

最低温度,摄氏23°C;最高温度,摄氏34°C。

如果没有温度计,我们只能像翁心存老先生一样,说:今天天气好热啊。或者,来一句古诗:春江水暖鸭先知。

这是文字的特性之一:模糊,而非精

说一个小故事,结束本节。

我和表弟年龄相差很大,我上大学那一年冬天,他才出生。有一年暑假,我和他在院子里玩儿。我看他在吃着什么,怕他吃了不好的东西。

就问他:你吃啥呢?

表弟回答:核桃仁。

我极为吃惊——因为,要是问大人,大人一般会说吃核桃。实际上,核桃皮是不能吃的。说吃核桃,不准确,核桃仁才是正解。然而,大人都糊涂了事,反倒是孩子分得清楚,令我吃惊。

2.歧义
文字的第二个特性是多义性,因为多义,必然歧义。多义产生歧义。在此,将多义性和歧义性,合二为一,不再区分了。

一家裁缝店的招牌上写着:立等可取。

一位行人的裤子,划破了,让店家缝补一下,再赶路。因为着急,就问店家:何时可取啊?

店老板说:站边上,等吧。

在此,店家和客人,对“立等”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客人对“立等”的理解是:立刻、马上,是快速的意思。

店老板对“立等”的理解是:站着等,不是坐着等。

此处,店老板是在使坏,因为,约定俗成的“立等”是立即的含义,而不是“站着”。让客人“站”着等,是不合经商之道的。不过,店老板之说,也不能说是无稽之谈。毕竟,立的原意是站。

这就是歧义带来的问题。

歧义的最大弊端是鸡同鸭讲,你说一套,对方说另一套;对话的双方,像平行线,各自飘过,却没有交点和碰撞。因为,对同一个名词,你说的是A,他说的是B,风马牛不相及。

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梁漱溟写道:西医说血就是循环的血罢了,说气就是呼吸的气罢了,说痰就是气管分支里分泌的痰罢了。老老实实的指那一件东西,不疑不惑。而中医说的血不是血,说的气不是气,说的痰不是痰。乃至他所说的心肝脾肺,你若当他是循环器的心,呼吸器的肺……那就大错了,他都别有所指。所指的非复具体的东西,乃是某种意义的现象,而且不能给界说的。譬如他说这病在痰,其实非真就是痰,而别具一种意义;又如他说肝经有病,也非真是肝病了,乃别指一种现象为肝病耳。

一个名词多种含义,甚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含义,好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变化莫测。最可怕的,倒不是多,而是不确定。因为,谁也无法确知在一种环境中应该采取哪一种内涵。

梁漱溟对此同样作了深刻反省:你想他把固定的具体的观念,变化到如此的流动抽象,能够说他只是头脑错乱而不是出乎一种特别精神么? 因为,他是以阴阳消长五行生克为他根本的道理,而“阴”、“阳”、“金”、“木”、“水”、“火”、“土”都是玄学的流动抽象的表号,所以,把一切别的观念也都跟着变化了。……当知中国人所用的有所指而无定实的观念,是玄学的态度 ,西方人所用的观念要明白而确定,是科学的方法。中国人既然无论讲什么,都喜欢拿阴阳等等来讲,其结果一切成了玄学化,有玄学而无科学。

歧义是玄学的手段,确定、唯一和无歧义是科学的特征。作为科学基础的逻辑学,也是排斥歧义的。

不过,文学和日常生活中,是允许歧义的。不仅如此,善用歧义,还会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一次,胡适去某大学演讲。演讲中,他不时引用孔孟的话,并称其为子曰、孟云,之后,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并标注“胡说”,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胡说”,可以理解为胡适之说,与孔孟二圣并提,大大提高了胡适的身价;也可以理解成没有根据的胡说八道。一个高在云端,一个低如尘泥;互相反对,却是一体;亦庄亦谐,耐人回味。

3.默认

两个学生去教室,一先一后。先到的进了教室,见空无一人,就对身后的人说: 嘿,一个人也没有。

此时,要是你遇到一个杠精,他会很得意地反问:你不是人吗?谁说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典型的杠精,屡见不鲜。

这个例子中,有一种情况隐含着,即:你和我一起来的,你是知道我存在的。所以,在我的表述中,就不包括我了。

这是语言进化中,为了“经济”而忽略掉的默认选项,不是悖论。

杠精之说,无知而已。遇到这种人,三十六计走为上。

两人进了教室,你可能得意于来得早了,一边擦桌子,一边自言自语:今天早哎,没人。

此时,默认项变了,不是你自己,而是你们两个人。“没人”,是说除了你们两个之外,其他人一个也没有。

默认,就是不言而喻,人所共知。特地指出来,乃蛇足,多此一举了。

在微信圈,我发了一帖子,说:四川人好吃辣椒。

一位朋友和我说,大部分四川人好吃辣椒,少部分不好吃辣椒。为了严谨,我应该修改一下我的表达。

我说:不可以。

为什么?

还是默认的问题,同时,也是语言的模糊性所致。

或者说,以自然语言实现精确表达,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追求精确表达,只会带来繁琐和低效,并不能增加精确性。因为,和无限之现实可能性相比,再多的言辞,也在有限的定义域之内。

还说川人吃辣椒——“大部分四川人好吃辣椒,少部分不好吃辣椒”,就严谨了吗? No。

“大部分”是多少?是90%? 还是80、70、60和51? 很显然,“大部分”也是模糊不清的。如果“大部分”连续的话,则取之不竭,趋于无限。

事实上,默认项远比我们想到的,更多。只是由于太过平常,反被忽略了而已。

两人早上见面,A说:天气好差,雾霾使我不能呼吸。

A的表达中,隐含着:此时(仅限于此时)、在我活动范围内(仅限于此),空气质量很差,PM2.5超标,所以,我不能呼吸。

可是,没有人会这样说:今天这个时候、望京这个地方,我的视力范围内,PM2.5含量101,我感到比平常呼吸更困难了。当然,这是我一个人的感觉,不一定准确,也不代表你。你也许感觉挺好的。

没有任何人,会这么说,因为,不经济;你那么说,别人只会认为你不会说人话;因为,人话当中有很多默认项,是无需明言的。不明言,是正常的;明言,是反常的。

然而,我们不会忘记,在雾霾纷争中的“反方观点”。

“你不能呼吸?不呼吸怎么还活着呢?”

“你说空气不好,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是喷子。”

“你说中国空气不好,是何用意?”

“我也在望京,我呼吸很顺畅啊!”

“空气不好吗?你没看见怀柔的蓝天吗?”

“北京昨天还有蓝天呢!”

“说北京空气不好,哪儿空气好,你去哪儿啊!”

“说北京空气不好,你有资格吗?你为北京空气改善做了哪些努力了!只会抱怨,抱怨能解决问题吗?”

“你没看见全国上下,都在治理雾霾吗?那么多人的努力,你看不到吗?”

B说:我不能发表意见。不是因为雾霾说不出话,而是因为胡搅蛮缠的人,太多了。


4.低效

文学死了!

小说也死了!

这是鄙人的判断,不是今天的判断。

14年前之2006年,我在给吴稼祥《智慧算术》写书评时,即提出:人类又进入一个读图时代。上一个读图时代,是文字发明之前,人类以图形表意和传递信息。法国和西班牙之洞窟中,发现了史前人类留下的赭红色野牛壁画;内蒙古阴山、新疆阿尔泰山和青藏高原,也有许多游牧民石刻。

当下读图,是文字诞生以来的“第二次浪潮”,也是图形、图像对符号化文字的“否定之否定”。曾经,字符驱逐了图画,一统江湖;而今,图象卷土重来,再领风骚。

为什么?因为,文字效率太低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各领风骚几百年,或者更短。这个时代,不属于文字,属于动态音像和数字多媒体。

对文字霸权的瓦解,自从电影诞生,就开始了,广播、电视加快了这一进程。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数字多媒体、互联网,终于完成了对文字时代的颠覆。

没人看书了,超过140个字(早先微博的长度限制),就像之前的长篇小说一样,不忍卒读了。

短,更短,越短越好,如林语堂戏言:文章就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

最短的文章,毫无疑问是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诗歌之引人入胜,不是因为言语,而是因为无言;不是因为描写,而是因为留白;不是因为多,而是因为少;不是因为实在,而是因为空虚。或者说,诗歌之策略,是以退为进。既然以有限的文字呈现无限的自然,是一种徒劳。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以少求多,然后,将“二次加工”和更大的想象空间留给读者呢?

诗之字数,是最少的;给予读者的,反是最多的。以最少的投入,得到最多的产出,从经济学上来讲,诗歌是最有效率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歌在诗书画之排位中,独占花魁。

诗歌以少胜多,既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无奈。

然而,俱往矣,互联网、PC、数字图片和数字音频,颠覆了以往的信息生成和传递规则。

眼前美景道不得,发张照片就好了。遇到好听的乐曲时,也不用像白居易一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长歌当文了。

没有人能像柳宗元一样,写出《江雪》那样流传千古的诗句;也没有人能像白居易一样,文辞华丽,记录琴曲之凄婉动人。

可是,抖音来了。

有了抖音,每一个人都可以将“独钓寒江雪”的美景,拍下来,传给你;每一个人都可以将《琵琶行》之绝唱,不失真地记录下来,流传下去。

抖音,只是一个小工具。

可是,计算一下,15秒的小视频里,抖音传递了多少字节信息呢?

抖音视频的分辨率,有高有低,最低的一种是540*960,我们选最低的。颜色以真彩色计,一个点占用24位、3字节。

于是,15秒的短视频,一帧的字节数=540*960*3。1秒24帧,15秒是360帧,合计:360*540*960*3=559,872,000B,也就是5亿多字节了。

5亿,是个什么量级?

做个对比——《永乐大典》是一部中国最大的类书,保存了14世纪以前中国历史、地理、文学、艺术、哲学、宗教以及百科文献。《永乐大典》共计22,877卷、目录60卷,分装成10,095册,全书字数约3亿7千万字。

也就是说,15秒的时间,抖音把一倍半的《永乐大典》传给你了。

不可否认,海量数据中,有大量的信息泡沫,是无效的;有效信息,极少极少。然而,有效信息像大海里的贝壳一样,虽然稀有,可是,在无限的海洋里,总量依旧可观。

因此,没有理由指责年轻人,不看书,不看报,不读论文,不看任何大块的文章,每天刷抖音、微信、微博和各种短视频;大势所趋,难以逆转。文字时代落幕了,读图时代再一次登场:图中自有颜如玉,画中自有黄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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