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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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字京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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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字京韵

2/20/2022


我出生在北京,在那上学,工作,生活了三十年,自然对北京这个城市很有感情,也很喜欢读京味儿作品。老舍,邓友梅,刘心武,王朔,叶广岑,刘一达,都梁等都是我喜欢的作家,从小看到现在。所谓京味儿作品,应该是指那些说北京话,写北京人的作品。毫无疑问,老舍为京味儿作家中当之无愧的宗师,他笔下的人物,场景,对话,故事,京字京韵,那都写绝了。有人调侃说,学谁也别学老舍,你学得再好也超不过去。到头儿了,人家说,又发现了老舍的一篇佚文。可现在你要是去北京,要是不认真寻访,就算你在那住上个几个月,甚至一年两年的,可能也听不见几句老舍书中的那种北京话,见不着几个老舍笔下的那种北京人。为什么呢?北京变了。

老舍写得是从清末到五十年代的北京,故事大都发生在皇城根儿下的四九城里,人物也都是住在那的平头百姓。有商人、伙计、警察、教师、学生、家庭妇女、秦行和梨园中人、流氓地痞等,还有一个特殊的八旗子弟人群,他们统称为老北京人,有时候被贬称为胡同串子。老北京人的那份从容,潇洒,幽默,热心,豁达、礼貌,眼高手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劲头,被老舍表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邓友梅比老舍稍晚,他也写天津的的事,但他写北京的书,像《烟壶》,《寻访画儿韩》等也是取材于这些人或他们的后代。

叶广岑祖姓叶赫那拉,所以被称为“格格作家”。她早期的小说写得都是大宅门里的故事,弥漫着悲剧的气氛。叶广岑自己就出生在大宅门里,她特别懂戏,但在她笔下,京剧,还有那些大宅门里人物的命运,都在表达对历史变迁的凄凉感受。《豆汁记》,《采桑子》,《梦也何曾到谢桥》等等,看似平和委婉,却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如果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如泣如诉地描绘了他心爱的贵族阶级的没落,叶广岑的格格小说则如泣如诉地表述了八旗子弟的没落。刘一达是为数不多的至今还在写老北京人的作家之一。与其说他是一个作家,我觉得他更像一个民俗学者。在越来越少的胡同和老北京人中努力挖掘整理老北京的习俗和土语。像《人虫儿》,《爷是大厨》,《胡同根儿》等,那里用的语言,你要是没跟老北京人接触过,理解起来大概都有些困难。

四九年新中国建国后,北京被重新定为国都。随着中央和北京市政府编制的恶性膨胀,也随着北京从一个纯粹的消费城市向政治,经济,文化,工业城市的转变,大批的军人,干部,知识分子和产业工人从天南海北走进了北京。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住进了北京的旧城区,而大部分则住在北京城外的新区里。这些新区很多都是以政府或部队机关为单位兴建的,中关村大概是这些新区中最有名的一个。他们是被政府调来的,来的时候身上揣着户口本,购粮本和组织关系。一进京就有房子,有工作。他们是带着占领者的骄傲,建设者的热情,当然也很有些人是带着投机者的侥幸心理而来的。这些人的到来极大地改变了北京人的成分。他们不说北京话,南腔北调哪的口音都有。他们和老北京人也没有太多的接触,因为他们中间很多人根本就不为北京工作。他们不逛天桥,很少去前门大栅栏,也没兴趣到长安大戏院去听戏。因为人数很多,他们甚至基本上不和老北京人通婚。到了六、七十年代,这个人群的人口已经接近或超过了老北京人的人口。他们的第二、三代人说带北京口音的普通话,自称北京人以把自己和老北京人区分开来。不同于胡同里的居民,他们被称为大院里的居民。文革开始时,他们很多还是大学生或中学生,很自然的成了红卫兵的主要组成部分。王朔和都梁的作品绝大多数取材于这一人群。比如《玩儿的就是心跳》、《我是你爸爸》等,这些作品中,北京土话不多,人物形象也和老舍的人物有很大差别。他们身上仍可看到老北京人的影子,但增加了一些新的特点,如文人的清高儒雅,痞子的蛮横和权贵的霸气。从容潇洒中加上了些玩世不恭;幽默里混杂了许多调侃;眼高手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劲头仍在,只是有时显得有点不可一世。

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北京的居民成分又发生了一次巨大的变化。成千上万的来自不同阶层和不同地方的人再一次涌入这个古老的城市成了她的新居民。和三十年前进京的那拨人相比,这拨人既没有户口,也没有工作,很多人甚至连住的地方都得现找。他们来的时候最大的本钱就是那身不完的力气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北京人干的活他们抢着干,北京人不干的活他们全包了。从餐馆服务员、建筑民工、歌手演员、公司经理到央视主播,各行各业里全有他们的身影。北京人不管他们叫北京人,而给他们起了个极为形象的名字:“北漂”。甭管他们叫什么,他们在北京生活,工作,他们是北京居民的一部分,他们就是北京人。好像还没有以写北漂出名的作家,但这不重要,他们用自己的成功向所有的人展示自己。

中国政府在五十年代初期拒绝了许多有识之士保护北京古城的建议,一意孤行地在北京旧城原址上扩建、重建这个城市从而基本上毁了这个有八百多年都城历史的古城。北京的城墙,城门,街上的牌坊等随着地铁,新商业区的修建而消失。最具北京特点的胡同和四合院也越来少了。用北京人自己的话说,北京的建设就像摊煎饼,以故宫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展。二环,三环,过不了几年就得有八环十环了。换个角度看,那些曾经孕育了传统京味儿文化的胡同,全都处于寸土寸金的北京市中心里。不管当今的北京市政府如何想保护这块有深厚历史积淀的地方,不久以后,那里将不再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了。如果换之以高楼,一、二十万一平米的房价将赶走所有的工薪阶层。如果整旧如旧,保留四合院,几十万一平米、甚至更高的房价将使那成为一个权贵和暴发户特区。传统京味儿文化也将随之彻底消亡。在权贵和暴发户特区里,文化不会有任何地位。从前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再别指望那地方还能对将来的京味儿文化提供什么营养了。

听起来好像有点儿凄凉,其实并不尽然。汉赋之后有唐诗,唐诗之后有宋词,接着又有元曲,明清小说。京味儿作品不会死,但其中的京味儿将随着北京的变化而变化。而一代又一代的北京人将在他们的不断变化的生活中继续欣赏着不断变化的京味儿作品。


写于2010,改与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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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9)
  • 当前共有9条评论
  • 云乡客 回复 呼延狄

    说起侯老的精彩段子怕是数也数不清,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买佛龛》和《戏剧与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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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呼延狄 回复 云乡客

    侯宝林和刘宝瑞合作过一个段子《讲帝号》,侯宝林夸刘宝瑞“广览多读”,刘宝瑞自谦“杂了咕咚”。连“冰棍败火,拉稀不赖我”都能从书上读到,那只能用这俩词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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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云乡客 回复 呼延狄

    儿歌用语简单直接易懂,“冰棍败火,拉稀不赖我”在一些杂书中看到过,当时就联想到一首广州童谣:排排坐,食果果,猫儿担凳(扛板凳)姑婆坐,坐烂屎窟(屁股)唔好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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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呼延狄

    谢谢 云乡客 和 treebird 二位分享“京味儿”。我收集了不少侯宝林的相声,堵车或开长途时,他的相声能把让人烦躁的时间变得很享受。看了人艺的《叫卖组曲》,想起以前曾经看过这段录像,里面还有些我小时候听到过的叫卖声,磨剪子锵菜刀,冰棍败火等,记得北京的小孩还在“冰棍败火”后面加了一句:拉稀不赖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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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云乡客

    重读翁偶虹先生《北京话旧》的“货声”章节,里头提到人艺的《叫卖组曲》,于是尝试在网上找一找,结果还真找到了,链接如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S6qi_lO7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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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云乡客 回复 treebird

    翁偶虹先生的《北京话旧》,弥松颐先生的《京味儿夜话》,刘建斌先生的《北京俚语俗谚趣谈》;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和书目文献出版社的《故都三百六十行》以及常春树书房印刊的《清代北平风俗图》是我了解故都的参考书。至于侯宝林、郭启儒、刘宝瑞等相声名家的段子更是百听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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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reebird

    好文!有一本书【旧京岁时记】,记录了很多可能也已失传的习俗。

    传统相声的艺术性就在于,那些老艺人的坚持不懈地源于生活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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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呼延狄 回复 云乡客

    “串味儿”,这个词用得贴切。

    旧日京城四季的叫卖声,可以听听侯宝林的传统相声,像《改行》,《卖布头儿》等,那学得真是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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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云乡客

    生活环境的改变,居民结构的改变,便会“串味儿”,这是无可避免的现实。因此那些京味儿作品终将会是历史的一部分。

    读到关于旧日京城四季叫卖的文字,不禁期望能有音频或视频的记录。记得“人艺”曾有类似的规划,最后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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