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放逐與珈音流亡

作者:zheng-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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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放逐與珈音流亡

 

               傅正明

                

自從楚國古人劃船尋找屈原沈江的遺體之後,中國人每年端午節劃著龍舟在水中為這位大詩人招魂。
  與悲劇性地自我放逐自投汨羅的屈原不同,以《魯拜集》彪炳史冊的波斯大詩人奧瑪.珈音充滿喜劇精神,享年83歲。這兩位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詩人,除了類似的「天問
之外,似乎少有可比性,但鮮為人知的是,珈音也有過長達一年的流亡生涯,甚至動過沈江的念頭。

 

楚國宮中和塞爾柱王朝的嫉賢妒能

 

屈原所處的楚國宮中,楚懷王有個寵妃鄭袖,姿色豔美卻惡毒善妒,且工於心計。她與嬖臣靳尚勾結,內外用事,設計陷害屈原,迫使屈原放逐,楚國國事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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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屈原漁父圖》(1954年)


「世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眾女嫉予之娥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屈原在《離騷》中抱怨的原因是:世界渾濁黑暗,官場妒賢嫉能,遮蓋美德,稱頌惡行。詩人以美女自況,把嫉妒他的奸佞喻為造謠惑眾的女人。朝廷小人當道的現象,是世界曆史上屢見不鮮。在珈音所處的塞爾柱王朝蘇丹馬利克沙的宮中,也有一個頗像鄭袖的女人,即蘇丹的正宮王後吐康嘉敦(Terken Khatun)。王後原本黑汗王朝,即突厥人在中亞和今新疆地區建立的汗朝公主,是個權欲薰心的女人。她憑藉財富唤j武官將士,壯大自己的政治勢力。薦舉珈音的宰相尼讓址磳︶釋m幹政,因此與王後結怨。蘇丹原本有意讓他和王後的長子即位,但長子幾歲就夭折了,蘇丹因此想另立。可是,王後希望她四歲的幼子即位,以便「垂簾聽政。1092年,宰相和蘇丹先後去世,朝廷權爭激烈。王後一度主政,號稱「突厥女皇,自然仇視宰相重用的珈音,立即停止珈音興建天文臺的後續資金,廢止珈音改進的曆法,可能還斷了詩人的皇糧。麵對這場政壇變局,珈音處在絕對弱勢。下麵這首以弈棋喻雙方較量的詩,可以視為詩人的影射之作:

 

女皇陰毒擒拿我,馬踏炮轟招數多,

五卒雙車淩弱勢,三軍無主亦弦歌!(Whinfield 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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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音與強手對弈  《魯拜集》插圖,沙利文(E.J. Sullivan)作

波斯象棋源於印度的恰圖蘭卡(caturaṅga),是現代國際象棋的前身。中譯歸化為中國象棋。末句暗含兩個典故,一是《論語》說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二是象棋有「無主報仇的特殊殘局:一方隻剩孤主(將),另一方無主(帥),隻剩雙炮雙仕,要費心思才能將死對方。譯詩化用典故,消解了成王敗寇的勝敗二元對立,符合珈音的哲學思想。事實上,弄權一時的突厥女皇不到兩年就被政敵謿⒘耍煲魠s流芳千古。

 

屈原和珈音的流亡苦旅

 

身處逆境的珈音,立即離開宮廷是非之地,開始為時一年名為朝聖實為流亡的苦旅。屈原放逐時,渡長江,過鄂渚,入洞庭,溯沅水,經枉陼、辰陽,到漵浦,躑躅獨行。珈音的流亡之旅,孤身一人從都城伊斯法罕一路西行,先到巴格達,然後南下麥迪那,最後到麥加「朝聖
  屈原在放逐途中同時看到老百姓都在戰亂中流亡。《九章·哀郢》是詩人哀悼楚國郢都被暴秦攻陷後的作品,作者目擊的曆史慘像是:「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都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大意是說:像君臣離散我被貶謫一樣,老百姓妻離子散,不知下落,正當仲春二月遷往東方。離別家鄉走向遠處,沿著長江和夏水到處流亡。《楚辭·哀時命》雲:「倚躊躇以淹留兮,日饑饉而絕糧。廓抱景而獨倚兮,超永思乎故鄉。意思是說:我猶豫徘徊久留此地啊,天天饑腸轆轆斷了食糧。我形影相吊孤獨無依啊,情思綿長思念我的故鄉。《哀時命》可能出自西漢辭賦家嚴忌手筆,王逸認為係作者「哀屈原受性忠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辭,歎而述之,堪稱楚辭中躑z屈原絕境的最沈痛的辭章。
  借用這樣的辭句來描繪珈音流亡中的見證和困境,可以說恰到好處,《魯拜詩詞新譯五百首》(唐山出版社)中的多首新譯,可以作為比照,例如:

 

時晷無情伸黑掌,窮追瘦骨去逃荒,
絕糧隻好挨門討,焦渴沈淪臭水塘。(IV.058)

 

正像《哀時命》很難說是作者嚴忌的代言體還是自聾@樣,這首魯拜也很難說,它究竟是珈音流亡中自襲x境,還是詩人見證民間疾苦的記禳A或後世為珈音立言的代言之作。
  戰國時代,曾經雄踞長江、漢水流域,擁有燦爛文化的楚國之所以衰敗,導致國人流亡,根本原因在於楚悼王宮中吳起推行的政治改革夭折,楚懷王沒有采納屈原等大臣的政見,簡言之,是因為統治者的霸道、昏庸和腐敗。因此,借用珈音的詩句來考察曆史,應當記取的是:「人禍橫來請莫罪蒼天
(I.024)。另一方麵,天意從來高難問,人事推移有其難以預測的曆史的反諷。珈音因此這樣質疑天和真主:「善人小過遭天罰,莫非主亦醉癲狂?(I.017)像珈音一樣,屈原質疑天和神:「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哀郢》)詩人詰問的是:天道不能專一,反複無常,為什麼要讓老百姓在動亂中遭殃呢?

 

屈原和珈音流亡中的悲劇意識

 

珈音與屈原酷肖的另一方麵,是對於蒙昧的民眾,都有魯迅的那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矛盾態度,並且以反諷的對比表現出來: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離騷》),但在清醒的孤寂中,詩人深感「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在《九章·涉江》中,詩人自述心誌:「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詩人的確矢誌不渝,最後導致悲劇結局。流亡中的珈音,也曾回憶在蘇丹宮中擔任禦醫的歲月,展開今昔對比:「回春昨夜侍君主,茹苦今朝悲眾生(V.006),同時有孤高的自白:「舉世無明千水濁,一人獨醒萬家鼾(III.105)。後一聯原意是:所有的人都沈溺在水中,隻有一個人留在陸地上,所有的人都睡著了,隻有一個人是醒覺的。由此可見,珈音和屈原的孤絕感多麼類似。有所不同的是,屈原對那個勸他何必「深思高舉的漁父回答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因此寧願自沈湘流。珈音則明哲地正視現實:「濁世有誰能至清?無魚無米怎稚�(I.018)因此沒有像屈原那樣選擇自殺。但珈音也萌生過自殺的念頭:

 

宇宙洪流如卷軸,詩魂不幸逆行舟,
與其浮泡壯潮水,不若沈江澤國遊。(II.107)

 

此處潮水的象徵意義是雙重的,其洪波洶湧,既是統治者的暴政、貪腐掀起的濁浪,也是民眾全麵潰敗攪起的髒水。一向以清流自許的詩人覺得,與其隨波逐流,壯大潮水,不如以身殉節。換言之,在詩人眼裏,人的肉體生命並非最高價值,在某種特殊情境中,可以犧牲生命來肯定某種更高的價值,這是《魯拜集》中鮮見的與屈原精神相通的悲劇意識。但是,有所不同的是,屈原沈江,同時有以身殉國的意義,甚至把君主等同於國家:「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離騷》),意思是說:我並不害怕自己遭受災禍,而是擔心楚國或楚王的車駕將要覆傾!相比之下,珈音以科技特長為之服事的那個突厥王朝,是波斯處在異族統治下的專製國家,詩人唯恐它不垮臺!因此,珈音不是屈原那種「愛國詩人。他愛的是古波斯文明,沒有必要以身殉國,而是繼續過他飲酒賦詩的平淡日子。
  依照波斯類似於佛教的蘇菲主義(Sufism)詩學觀點,珈音的流亡,屬於「靈魂的流亡
,即人類被造之後,人的靈魂與神分離,然後踏上漫長的尋覓和回歸之旅。作為信奉蘇菲之道的哲人,深諳人生苦諦的詩人,珈音和許多通靈的蘇菲詩人,都是這種意義上的精神漂泊者。一般來說,中國文人騷客少有人心懷這樣的流亡意識。當然,珈音同時也是政治意義上的流亡者。詩人在流亡中同樣守誌持節,這是精神修煉和政治操守雙重意義的矢誌不渝的精神:

 

新釀酒,手捧陶杯花地走,性空緣起尋真有,
雖然意滿非醉後,持操守,前行羞作回頭狗。(III.059歸自謠)

 

原詩雖然泛寫詩人以飲酒賞花為象徵的精神之旅,卻不妨解讀為他的雙重意義上的流亡。陶杯的意象,彰顯了詩人的素樸的麵相。「性空緣起,借用佛家語,依照佛教空觀的悖論,空和有並非一分為二,因為空才能有,有也是空。「空即是有就是「性空緣起。詩言誌。詩的原意,可能側重於修道路上勇往直前,也可以解讀為在政治流亡途中好馬不吃回頭草。這種氣節,像現代俄羅斯流亡詩人一樣,把人生,把流亡生涯視為絕不回頭的「單行道,用布羅茨基自己的話來說:「一個人隻沿一個方向往前走
  作為流亡詩人的珈音,不會通過悔過回到統治者身邊。在這種意義上,珈音的流亡同樣是單行道,是陶淵明式的「覺今是而昨非
,是對官場看空之後進一步尋找「真有,即尋找真正的人生意義的精神苦旅。流亡一年之後,珈音辭去官職,回歸故裏,聚徒講學,安享晚年。比起屈原來,珈音要樂觀得多,在他的身上,浸透著在屈原身上看不到的樂天知命的喜劇精神,以及不斷開悟而達成的類似禪宗的圓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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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杭州阿立:知识贴,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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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曹雪葵:正明兄好文耐品!不同的国度有相同的情景,不同的时间相同的情景不断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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