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痛的记忆

作者:e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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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年初春,18岁的汤夙英嫁到虎丘板桥村的青家,大红花轿里的新娘身穿红软缎旗袍,一路从车水马龙的城里来到了田梗陌错的乡下,这空气里有青草的气息,时不时风夹来做肥的粪臭。花轿一路抬来,轿子里还有个藏着一个7岁的弟弟。一路姐弟二人小声嬉闹,觑帘缝间的外景,好不新奇。

那时侯城里女孩子嫁到乡下是常事,一旦有战乱变故,城里周济不全,到乡里守着田地,自给自足。她爹给几个女儿都找了乡下的小业主,这些在娘家白净的女孩子,嫁过之后,摊上农忙时节,雇工不够,婆家人都要下地,自然也少不了媳妇儿,有个姐姐有洁癖,家里要是来了穿着开裆裤的屎尿娃娃弄脏地,她都能搬了地砖到河边冲洗,现在插秧施肥样样做,滚泥粘粪,颈子晒掉皮,脸黝黑的像个佃户。这就是生活。

夙玉娘生了4女1男,只有夙玉长得最像爹,儿子太小,爹把夙玉当小子养,经常出门见场面,烟酒无忌,她学爹抽烟袋,叉着腿坐得像个爷们,一双天足一天都没有裹,呼呼生风的架势和她老子一个样。爹看得欢喜,娘却妒忌,当着面损:“你这是养小了?” 爹经常出去卖货,采办回来给夙英买的东西比给娘的还要好。娘便刻意偏着心苛待夙玉。一次娘买了彩线,给3个女儿织了帽子,唯独夙玉没有。夙玉也是犟,连夜织出来,次日和姐妹们一起带上。她13岁学了一手好针线,自己挣零花,娘偏心不给她置办的东西,她自己买,要比姐妹们的更好。

爹再喜欢,也是一份嫁妆四个姐妹都一样,家业留给了儿子。

“爹疼不如娘疼。”这是夙玉在日后常说的话。

爹在那次瘟疫前,就故去了,她娘自镇山出事后,没过问这个女儿的事。


45年8月17日,日本刚战败,青镇山决定回家。他觉得和日伪勾结的暗杀团怕也失去势力了,二来实在放不下自己女人怀了孕。云峰说以后还会有仗打,镇山回他句:乌鸦嘴。夙玉生产在即,还要养9岁的儿子,家里只怕早已入不敷出。

8月底的苏城,酷热难当,青镇山在临近的镇子歇了几日脚,终于在25日一早吃了一碗清粥,担了两筐女人生养孩子需用什物,一路赶往家去。

到家时,已是晌午。夙玉的肚子已经很大,撑得腰斜着向后挺着,正在倚着门收拾卖剩的花篮,一眼瞥见丈夫回来,怔怔地呆了一响,才“呀”的一声唤出声来。

青镇山放下扁担,近前摸摸老婆的肚子,喘着气笑说,“这么大了,莫不是双胞胎吧。” 夙英按不住惊喜,抱住他落下泪来。镇山拍拍她的肩膀,走到屋中唯一的好椅子上坐下来,咕一口把桌上半碗凉水喝了,说,“我半日没停脚,饿了,这顿你做点吧,下顿我来,以后你都歇着罢。”

夙玉点点头,说:“你这回来可要小心, 这两夜我老是做梦,都睡不安稳。” 

蒋子镇揽住夙玉的腰,嗅她的肚子,那是孕后期特别的气味,又要有孩子了,他突然觉得眼里发潮,捏捏她的手笑道,“听我打呼噜,你就安稳了。”

夙玉笑,“我要把你拴在我边上,心里就安了。”却撇见丈夫后襟有些脏,汗津津的颈子皮肤灰暗。说:“你这几天没换洗了,都有馊味道了。”

镇山伸了腿,将头摊在椅背上,半闭目说,“等吃了我去洗干净,现在身上邋遢,别碰我。” 

夙玉用力按了按对方搭在桌边的手,说,“你别出门了,就在屋里吃了饭,后院冲一下水,我要睇牢你。”说罢到灶台煮菜去了。

此时的家早已今不如夕,屋里只有四五件家舍,不知没了的东西是卖了还是典当了。青镇山四下打量了一下,便看着墙影发呆。

“阿大,快来。” 外面传来隔壁阿三的声音。

“什么事?”青镇山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阿三已立在窗外。“你…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都快急死了,有人等你问件事。快点!”阿三催道。

阿三是和自己一起走那路的,没想到自己还被盯住,青镇山只觉得后背发冷,是祸躲不过,待在家里就会连累家里,干脆去说个清楚,自己只想守着本分过日子,不是做那些杀杀抢抢的命。想罢青镇山咬咬牙,对屋里正煮粥的女人说,我一会就回来。便掀开门帘,跟着阿三出去了。

夙玉呆了一刻,大叫,“不要去。” 便追了出来,只见丈夫行了几十米开外,于是她开始追。若在平时,她也是追得上的,然而此刻腰腹前坠着庞然大物,顶得胸闷气短,腿也迈不开。待追到百米外的小桥边,丈夫和阿三已不见人影,只得停下来喘息,心里宽慰自己,好歹是和邻居一起去的,阿三可得把人带回来呀。


夙英托着肚子,迈着发酸的大腿根,心慌意乱的往回走,到阿三家打听,对方家眷一问三不知,只得回家坐等,却再也没有等到人回来。

蒋子镇在离家半里的一片毛草地里,一截麻绳勒在汗津津的颈子上,殒了命。他一上来就被几个人架住,杀手行刑前,问他有什么话要留,他说,你让我回家看看我的女人。那人说不行,我还不想你死在她面前。

噩耗是阿三托人带到家里的。阿三躲过了半月再回来,跟家里人说,他也被逼的。

夙玉听闻时,开始只是“啊”的叫,却喊至气绝,不待气缓过来,哭声便带着喉间的回气,呜咽出来,由低升高,没待喘息均匀,腹间突袭来一阵紧疼。她知道要生了,便咬住抽泣,哆嗦着去翻丈夫挑来两筐的家用,里面是他路过城里集市场,买来月子里用物,两大摞草纸是急需的,她拿了一摞铺在床上,再垫上备好的不透水油布,备好剪刀等诸物,脱了已有血水的裤子,躺将上去。她给自己接生,上次请了接生婆,一对双胞胎竟然夭折,何况眼下一点钱也没有。“死就死!”她心里抽痛,咬着牙心里念着:“青镇山,你死了要不能保佑我们娘俩,我们就跟着你去了罢。”

随着宫缩,夙玉身体开始无控的抽搐,她又哭喊起来,生活像裂开了一个黑嘘嘘的大洞,一面是艰难的生,另一面是轻易的死。她没办法想这洞有多深,黑洞要吸吞了她,可她是当娘的,无论怎样也要跳将过去。


空气像蒸过似的闷潮,一番折腾下来,夙玉大汗淋漓,口渴难忍,起身不便,就让阿荣找水,9岁的儿子便急急从缸里舀了一大勺生水,夙英也顾不得了,几口喝下。终于,越来越剧烈的阵痛让她放弃了所有的愁念苦想,喊声代替了哭泣,宛若有一把大手在拧挤她的身体……很快,腿间一股温热带着新鲜的蠕动冲了出来,她撑起身,托住了下面那个湿漉漉的小东西。


生的是个女儿,待擦干净,是个粉茸茸的孩子。夙玉清理好的把秽物丢入马桶,将孩子抱好,便把奶头给她嘬,奶水没上来,小东西空嘬的一会儿,便睡着了。夙英觉得身体乏透,再没空去哭,沉沉入睡。


休息了一晚,一早夙玉起身梳洗,换上干净衣服,到邻里的花房,赊一篮子当季鲜花,便到去菜市场附近卖花去了。篮子里放的是白兰花,香味浓郁,篮边掖了二刀草纸,草纸大小如手帕每三张折好,虽然既厚又粗,可在身上恶露急时需用。这一篮子花卖到午后才回来,她走得时间太久,新生儿饿醒了就一直哭,哥哥没办法,只好去邻家赊欠了一个小青南瓜,小煱中放水煮熟,煮熟后嚼了一点点的喂了她,这是妹妹出生后吃的第一口,妹妹这个名字是随着哥哥叫顺出来的。


青镇山的尸首请族人掩在后郊外的荒地里,夙玉当时生产在即,后事草草。


夙玉唤女儿叫妹妹,是比着哥哥叫的,她无心起名字。

对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妹妹唯一的印象就是那片没有坟头的坟地。那年母亲蹲在一片草地上,自己站在一边,只听她边哭边说,妹妹在你脚跟头呀……

在最初的人生里,还有段记忆,妹妹没有留下印象,那是在她三个月大的时候,夙玉把房子卖了,带着哥哥嫁到了上海,那段时间妹妹寄在青家姆姆家里,因对方只需带一个小孩。夙玉每月回来给姆姆代养费用,看看孩子。哥哥如果放假不上学,便换妹妹带走一次。在姆姆家的妹妹,养得白白胖胖,这样约莫2年光景,夙玉回来便说不去了,那边子女都已成人,天天算计本家财产让外人沾到,估计受气不少。接下数月,只得在姑姑家借宿,两家吃用都紧手,渐渐失了和气。

晚上夙玉一家打地铺,开始有个棉毯子垫着,后来天凉了,蒋家姑姑嫌夜里冷,就把垫子抽走垫到自己床上,夜里冷,夙玉和孩子抱着取暖。


夙玉不久再嫁,这年,她已三十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