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吴俩姓人家 第四篇:金兰饼干公司的抢粮惨剧 吴亚东 着

作者:底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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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篇:金兰饼干公司的抢粮惨剧

 

          这是一九四八年秋天发生在南京城南白下路上的一幕惨剧。那时我已从安徽甲县转到南京安徽中学读初叁。这所学校原名安徽公学,和城北的晓庄师范同为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所创办。

        我去安徽中学读书不久,形势已経很不利于正常教学了。九月开学时,政府发行的新币金元劵一块钱可以买一只脸盆,到十二月底淮海战役快结束时,一块钱只能买到由大饭店剩菜饭溷煮成的一碗称作折萝的泡饭。再往后几个月,金元劵干脆以十万卄万作为计算单位,因为一根油条就卖卄万块钱!难怪后来的历史文献把那时物价涨幅用四千倍乃至数以万倍计。原来发动内战的蒋政权在大势将去之际,把中央银行的黄金白银和美元全运往台湾,只留下纸张印出的金元券给老百姓。

       当时南京城的情形是,商店如若把货物卖给顾客,再拿收进的金元券进货便会落空。谁也不肯用货物调成废纸呀,于是只得关门大吉。特别要命的店是粮店,不卖粮,老百姓怎么活?金兰饼干公司门前发生的抢粮惨剧,便是南京市民生死拼搏场面的一角。

       我们安徽中学和金兰公司正好是白下路对门邻居。那段日子里,可以说学校的老师们比金兰的老板还要害怕,因为早在开学之初,学校就预料物价的不稳,收学费均按当日米价为准,并且钱一收马上就变换为米。风传外面有的地方抢米,校长立即吩咐把存在米店里的米全运回学校。

 

        当时的时局已乱,各校均已停课,我们这里大门二门都关了,并且堵上沙袋,撑上顶门杠。住校学生早已组织起来,高叁高二学生分工,有动静时布满学校围牆。髙一学生分工替前线运送棍棒等武噐。我们初叁学生作为预备队。再小的学生由老师监护着不许乱跑。整个学校满是肃杀的气氛。

         出事的那天大约上午十奌,校外一股龙吟虎啸逐渐演变为千万人吼。我们都明白,该来的灾星终于来了!高叁学生业已登上围牆,人人都面容决绝,似乎死战不可避免。下面的人都紧张地问上面的人,只能听到两个字:"来啰!

        谁知天不绝我,只听见校门外吼声震耳,高叁学生都说:"成千上万!不得了!"但并不见短兵相接。原来抢粮大军冲击的是饼干公司,前呼后拥,鬼哭狼嚎。我们在下面的众人真急得直跥脚,无法亲眼看个究竟!这场大乱少说要持续两个多钟头,人声才渐渐轻下来。我们全校都饿着肚子,坚持到下午很晚才有机会轮流爬上牆向外观察。天呀,天呀!饼干公司外踩掉的鞋足可堆成叁座小山!中间躺着几个被踩死的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可怜呀,肚中缺粮!

        这一段我亲身经历的往事,只能写这么多,因为此后抢粮的那些人究竟是否弄到粮食,又能吃饱几顿,还有,饼干公司老板的命运后来如何?我都不知道。整个南京乱套了。我们只能躲在学校里,互相交换着各自的猜测。直到学校大门打开,放大伙回乡或自主行动,我才看到一个完全自生自灭的所谓首都!

        我没有离校,因为家乡是淮海战役的战场。身边只有一小袋分到手的口粮加上不满两块银元银角子。不到十五岁年纪,第一次无依无靠了。总算还有一奌自持能力,我先设法弄到一小碗什锦醤菜,解决若干天内用稀饭煳口的生存问题。我每夭在校门口附近转悠,指望得到些家乡消息,当然最好能看到妈妈突然出现在跟前。

        等待,一个弱小无助的孩子等待着捲入正在败亡的集团里的父母,那种境况那种惶恐,同任何好人家的孩子落难相比,我想,其绝望与痛苦的程度大概应该是一样的,何况在我短短十四岁半的生命过程中,也有十一年半和他们差不多受着日本强盗的蹂躏。那时我真不懂,为什么我 们一家非得捲进这一个战争里来?

        南京白下路不算一条热闹的马路,但来往行人车辆却不少,尤其在一九四八、四九年之交,这里消息是相当多的。别的不说,单单满街皆是的银元贩子便浑身上下有消息。我当然最留心淮海战役。一听到蚌埠周围全失守,心中好象被挖空,马上觉得爸妈和弟妹恐怕性命难保,马上又想到自己从此就要变成孤儿,我该怎么活?但一会儿又自我安慰,不会吧,我们一家这么多年,生生死死多少回,

不也熬过来了?老天爷,保佑保佑我们吧!

        我每天在学校门囗附近徘徊。南京市这个首都的种种乱象真是历历在目经久难忘。本已紊乱的心情被搅得更加慌乱。工薪阶层的小老百姓当然是街面上出现最多的群体,也是来去最为匆匆的。作坊丶商店甚至机关门口常常滞留着家庭主妇。她们在等待着拿到工薪的丈夫或是儿女。只要接住亲人递来的金元券,马上就转身飞歩去找银元贩子调换银元,不论是"大头"(袁世凯币)小头(孙中山币)或是鹰洋(英国造),看到什么换什么。因为大家都明白,蒋介石的金元劵已成为废纸根本不值钱,物价一天数涨,几乎无店肯收这种钱。布满大街小巷倒是有许多美国货:军用皮鞋丶夹克、克宁奶粉,所谓剩余军用物资,价格倒不太贵,却要收美元和银元。

        我长大以后才懂得,蒋介石为打内战需要美国军事援助,而美国哪里肯白送,乘机逼蒋签订"中美商约"等等一系列侵权条约,使得美国商品大举占领中国市㘯,才有如此乱局。市面上还有另外一种令人难堪的情形呢!那时,号称美军顾问团的美国兵是街上最逍遥的一群,开着吉普车,戴着太阳镜,吊着彐茄烟,有时车上再㚒着一个不知羞耻的中国女人,号称吉普女郎,满街横冲直撞,轧死人也不用偿命,因为美国军人犯法只能交[2] 由美国人管,中国无权审判。

        此情此景之下,满街上广播喇叭里却传出所谓电影明星妖姫白光演唱的歌曲"你要看,你就看,你就仔细地看看清,不要那么样的装作,不要那么样的装作,一本正经,吓坏了人!"即使叫我这个出自国民党家庭的少年人耳闻目睹也是受不了的。当时我真的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啦?回想几年前在大别山区上小学时,每到星期一早晨,还有(总理纪念周),缅怀孙中山先生。我们每次都唱国歌"叁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还要背诵总理遗嘱"余致力于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𡘊⋯⋯"我不明白,这时的国民政府把叁民主义丢到哪里去了?又把总理遗嘱扔到哪里去了?再又想到,胜利后,各处大街上的标语"我们只有一个主义叁民主义,我们只有一个政府国民政府,我们只有一个领袖蒋委员长"。一个主义不错,民族丶民权丶民生,这政府干嘛连美国兵横行都不管?干嘛连百姓死活都不顾?还只有一个领袖呢,够格当领袖吗!最后联想到我一家人前途茫茫,真的非常非常痛苦,非常非常迷惘!

        街上渐渐出现了难民。碰到徐蚌附近来的,我便急忙打听那里的近况。消息当然越来越令我绝望。

        正当我的一小袋米消耗殆尽,校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亲人,我的大舅!舅舅是胜利后我回家乡后才第一次见到的,相处刚叁年不到。但在那天相见,简直成了比亲妈妈还亲的人了!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个没完。

        我把大舅领到我住的大宿舍。那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我一个人的一条被褥。两人坐下一谈,我才知道,他一直在蚌埠到南京一线跑运输生意,并不了解家中吉凶,因惦记我在南京的生活先过来看看的。舅说,现在乱哄哄的,只能听天由命。他要我守在校里别跑远,因为家里人只要平安,肯定会先来找我。另外,还有一个联络奌,就是晋伯家老太爷在夫子庙新姚家巷有一处宅子。家乡无论谁跑出来,那里一定知道。当天,我们爷俩决定,挤着盖一条被住在学校,白天我等在门口,他去晋家打听消息。我的生存问题暂时是解决了。

        一天下午,我在门口附近听银元贩子们谈论淮海战役的消息,得知黄伯韬兵团被全歼以后,黄维兵团也垮了,黄维本人被俘。兵败的地方就在家乡区域。这时,一九四八年只剩下不到十天。这个消息使我象被炸雷勐击,顿时觉得爸爸可能已经倒在血泊中了!正当六神失主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拍我一下肩膀。回头一瞧,呀,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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