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回归二十年 何曾可能"不变"?

中国时报 曾柏文 2017-06-30 19:55+-

香港回归二十年 何曾可能"不变"?

  2017年6月29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抵达香港,准备参加"香港回归二十年"庆祝活动。也在这天,《纽约时报》刊出专题报导指出,香港这个"曾经的模范城市"正"陷于困顿";BBC 网站则刊出最后一任香港总督彭定康 (Chris Patten) 的专访,重申香港民主的重要,呼吁世界敦促中国信守对这片土地的承诺。

  前一天下午,预计在7月1号回归纪念日举行升旗仪式的金紫荆广场,则涌现了香港众志、社民连、人民力量等团体成员;他们以黑布遮蔽金紫荆雕像,抗议中国未落实"一国两制"并未落实。入夜后,警方逮补了二十六名抗议者,以"公众妨扰罪"拘留。

  二十週年的回归纪念,开场前就註定滋味复杂。

  港府庆祝回归二十年的网站上,高挂"同心创前路"这个标语。但正如多数标语所照见的,恰是在现实中对应内涵的匮乏。"同心"一词,对此刻香港也显遥远。

  回归的许诺与失落

  1997年,香港结束长达 156年的英国殖民统治,移交成为中国的特别行政区。忐忑的港人能握在手中的,只有1984年由前殖民主英国代为向中方协商出的《中英联合声明》——特别是第三条罗列的的"基本政策方针"。

  这些基本政策方针包括香港的"高度的自治权","行政管理权、立法权、独立的司法权和终审权","社会经济制度不变;生活方式不变",以及涵盖"人身、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旅行、迁徙、通信、罢工、选择职业和学术研究以及宗教信仰"等各项权利和自由。依该条第十二项,这些基本政策方针"五十年不变"。

  但才二十年,"不变"的承诺便一再显得勉强。

  最先,2002年北京敦促港府落实《基本法》23条的立法,即被视为将伤害香港的言论与出版自由;隔年七一的五十万人上街游行,主要诉求之一就是反对23条立法。2003 年"更紧密经济伙伴协定"(CEPA) 签订后,虽然对香港经济显有助益,却也逐渐招致"使资产阶级获得好处、其他阶级只能陪跑"或"造成香港经济倾斜"的疑虑。

  CEPA 签订后随即开放的陆客自由行,让香港市民在生活中对于"回归"有了最具体的感受。十多年内,每年到港陆客从四百多万成长到破四千万,虽然对部分店家带来收益,但同时对香港交通与城市空间带来巨大负担,而因语言文化风俗落差造成的冲突更是层出不穷,换来"蝗虫"之讥。更重要的是,陆客挟其雄厚购买力,急遽形塑香港城市地貌;针对陆客需求的金饰店或药粧舖蔓延,租金上涨,相对挤压许多香港老店的空间,也怠慢港人生活需求。

  进一步投资置产的移民,则成为香港楼市价格一股显着推力──2003年以来香港房价上涨约380%,不仅让香港青年难以负担,也转嫁为香港百业的成本。即便法规制度不变,实际上感受到的生活却处处转变。

  本土认同的崛起

  "回归祖国"的种种不适、生活改变,加以回归后望向中国所不免看到的种种难堪,不免催生出与国家认同对照的"本土情怀"。这种情怀,最初反映在 2006- 2007年保留天星码头、皇后码头等事件中,开始浮现对香港记忆的珍惜。

  2008年的北京奥运与神州七号发射,一度在香港心中创造出"与有荣焉"的感受,把中国认同拉到一个高峰,但随即回落。香港社会学家赵永佳曾指出,当年京奥后随即爆发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造就赴港抢购奶粉的人潮;加以年初川震后,后续陆续出现诸如豆腐渣校舍等问题的报导──两则重大新闻,可能都重挫了中国才在港人心中筑起的形象。

  到了 2009 "反高铁"运动,本土情怀发酵为对"中港加速融合"的焦虑。而 2012 年的"反国教"抗争,更引爆许多中产父母"唔好搞我个仔"(不要动我的孩子)的愤怒,把素来对群众运动保守冷漠的港人,大规模地动员到"抵抗中国因素"的战线。

  一度,港人期待透过"争普选"以落实自治,争取政治主体性,扭转操之于人的局面。然而, 2014年佔领中环 79天的抗争,只换来集体挫败、抗争者路线的内部分歧,与"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路线的失色。2015年底铜锣湾书店的关系人连环失踪奇案,撼动香港居民过去以为"有别于内地"的司法安全感;2016年立法会选举候选人的资格审查,以"人大释法"禁止个别当选者重新宣誓,形同剥夺他们的就职资格,则又进一步象徵,北京对香港政治空间的步步进逼。

  近史可鑑,强势压迫,是催逼出弱势者集体认同的捷径──正如中华国族认同诞生于清末列强辱华,巩固于日本侵华;而国府来台后的二二八事件与白色恐怖,也是若干老一辈独派台湾国族主义孕育的滥觞。。香港"回归祖国"后滋生的本土情怀,在伞后的集体挫折中,进一步深化为"香港民族论"甚或"港独"等本土基进政治主张。

  2016年旺角骚乱,代表"和理非非"顿挫后,勇武抗争路线的崛起;在素来对抗争保守的香港,暴力路线素来难以讨好。素料,本地民主前线的梁天琦随即在新界东补选斩获高票,折射出勇武本土路线已获得可观市民同情──但同时,这也增添温和保守市民的焦虑,造成香港内部更深的裂痕。

  当前,香港社会中沿着世代、政治光谱、基进/保守态度所切割出的裂痕,可能才是香港最深的危机。不管是已与一国两制妥协,务实地在现有政制争取空间,避免激怒共党的温和派;与建制周旋多年,坚持温和抗争的泛民主派;笃信和理非非无用,相信暴力与牺牲无可避免,昂然追求香港尊严的勇武本土派── 这些立场迥然的人,其实都相信自己在保护挽救香港,也都抨击过其他路线断送未来。

  历史还下不了判决;但理想之人却已伤痕累累。

  "不变"何曾可能?

  其实,香港何能不变?对于镶嵌在两个变动世界介面的香港;"不变"的承诺,一直就只是安定焦虑的一厢情愿。

  香港开埠以来,即是以"南中国面向世界的门户"的定位崛起;作为"门户",香港自然不可能自外于中国或世界的变化。早在回归前,中国的革命、抗战、内战、文革,无不波及国境南端的这方土地;而国际上不管是殖民秩序的崩解、冷战体制的成形与终结,也都一再牵动香港命运。

  1997 回归,香港挥别昔日作为大英帝国远东转口港的角色,重新嵌入中国的政经制度中。前者必然伴随乡愁,后者也必然涉及到中港两种矛盾体制的磨合痛楚。光是这些,就已註定"不变"的期待,耐不住现实考验。

  再者,这二十年香港面对的世界,恰好踏入后冷战时期第二波全球化的新局,面对不同尺度的机遇与风险。回归后,香港先后撞上亚洲金融风暴、 2003 的SARS以及 2008 的金融海啸,每回都对经济造成重击。其中最关键的是 2008年下半的香港,刚从北京奥运建构的集体共荣感中走出,就撞上环球金融危机的失控;这对于作为亚洲金融中心的香港,冲击尤深。

  观察各种指标,2008年起,香港民众对港府满意度暴跌,游行集会次数渐增,同时香港认同崛起,中国认同下滑。在种种可归咎于中港融合、香港政制、中国丑闻等国内因素外,多少也能归咎于当时经济困顿造成的压力。

  更不用说,这二十年间的中国,经济飞腾综合实力翻了数倍,却也闹出不少有损国面的重大丑闻;更历经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三代领导班子,经历政治风格从豪迈、相对开明到紧缩的变迁。香港特首也换了董建华、曾荫权、梁振英三任——中港冲突在2012年后的急遽升高,有迹可循。

  甚至就在这次,二十週年的前夕,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陆慷表示,"《中英联合声明》作为一个历史文件,不再具有任何现实意义。"

  二十年来的港台对望

  回看二十年前,曾在四小龙的队伍比肩齐步的港台,刚好走向背反的轨迹。

  1997的台湾,甫在前一年完成史上第一次总统直选,三年后也将迎接史上第一次政党轮替;解严后打开的社会空间,也逐渐并发出各种多元观点与丰沛的社会活力。虽然民进党的崛起,让不少心系中华民国命脉的人心忧;但就民主改革的动能而言,彼时台湾无疑正处于让人欣喜的节奏。

  然而在另一方面,政党轮替后的台湾,却开始陷入长期的经济困顿、薪资停滞,逐渐失去在国际产业分工中的清晰定位。对比之下,香港不仅在英国留下的(语言、基建与跨国网络)基础上,抓住了那波全球化扩张的机遇;也在北京"打造香港为一国两制"示范点的"让利"下,获得额外的经济动能。

  大约在2012年以前,台湾媒体对香港的报导,多着墨于其基础建设的格局(如赤腊角机场、机场快线)、拥抱全球化与国际化的力度、经济指标的成长,以及大学高薪引才的能力。彼时台湾人谈起香港,语气多少有着艷羡。而香港媒体呈现的台湾,则多是聚焦于国会打架、弊案、经济疲软等乱象;那几年去香港,还常常被的士司机揶揄。

  但几乎,随着过去五年香港各种抗争的涌现,这种港台对望的观感倏地产生逆转。随着香港层出不穷的抗争,台湾媒体开始注意到亮丽的经济数字下,香港严峻的所得不均、高涨的房价、恶劣的住房条件。2014太阳花运动期间,立法院周遭出现不少来观摩声援的港人。一句"今日香港,明日台湾"的口号,搭配各种黑暗证词,更是倏忽把香港从昔日"经济发展模范生"的光环中扯下,放在"中国因素受难先行者"的位置,供台人悲悯、警惕。

  相对而言,许多心系民主的香港人,开始关注、艷羡台湾民主化的轨迹经验;更多媒体与游客,则开始称赞起台湾社会的价值多元、创意的蓬勃,以及处处充满小确幸的生活质感。近年,明显能感受到来台的香港朋友变得络绎不绝。甚至,台湾还在一些调查中一跃成为香港人考虑移民的主要选项。

  中国崛起,促成港台两地公民社会与青年的互动;而两地过去历史的交织,刚好写出一段"经济发展"与"社会民主"孰先孰后的辩证。

  香港故事,台湾能汲取什么?

  回望这二十年,台湾能从香港经验汲取什么?

  首先、自然是看见"一国两制"的侷限。其实若暂时搁置认同情感,在当前全球政治框架多元分层的趋势下,"一国两制"原本是打破"国本位"窠臼的创见;北京率先运用于香港,也带着做给台湾看的企图。但从香港二十年的实践下来不难发现,倘若"两制"或其下辖人们的价值反差过大,努力去维持一国框架,只会在制度介面(例如基本法的释法)造成庞大张力,难以妥协。

  就这点而言,解严后历经民主化三十年的台湾,与中国社会在基础价值的距离,更甚于中港之间;要能架出涵盖两岸制度文化的一国框架,不管在宪法工程的跨度,或是在社会心理的说服上,都更艰难。

  其次值得警醒的,是从香港"不变"的幻影,反思台湾经常说的"维持现状"。不管是香港要的"不变",或台湾多数人偏好的"现状",总是面对不确定性下直觉的保守期待,背后的渴望也都是自主。但从来没有永恆不变的现状;而我们越把现实想像成某种稳定不变的现状,就越可能错失局势变迁的迹象。真要确保自主,就必须持续关注变化中的局,动态而积极地调整脚步。

  而不管是台湾或香港面对的局,北京政局总是关键。只是在两地本土化情感浪潮下,似乎台港年轻人都有视中国事务"与我何关"的情感抗拒;但这却正是最危险的。赛场上面对对手,没有矇着眼打球的;偏偏台港当前不少年轻人,把中国一切都简化成铁板一块的想像,不啻是矇眼面对中国。

  再者,是见证世代认同形塑的速度。香港在史上从不曾真正脱离中国;不管战前或战后抵港的华人或其后代,在战后绝大多数时间里,也仍保有"中国人"认同。回归后,香港的中国认同还一度在2008年攀上高峰,却在过去十年内急转直下,创造出一整个偏向本土认同的青年世代,甚至出现"香港民族"说。

  这个例证,适足以凸显作为"认同"的建构本质;如果站在尊重个人自我指涉的自由权利,则不管持有何种集体认同者,都应对社会上其他异己认同,有更体谅包容的态度,也将更减少社会上任一群人,以一己认同强制规范他人的暴力。

  最后,从昔日在经济发展上不如香港的自卑,到逐步发现台湾在政治文化上能提供参照的自信。台港足迹带出的辩证,当足以明晰台湾人们过往在看似紊乱的集体选择中,所逐渐体证的价值。(本文作者为英国华威大学社会学博士,曾任香港《端传媒》评论总监曾柏文)

  • 最新评论
  • 情歌力士

    俄国富人整街购买伦敦房产,中国人也去美加购房, 看你Y往哪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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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davidtim

    一声叹息,生物森林法则把,香港回归,大陆达官贵人纷纷占领香港,普通香港百姓怎么和他们争,人家几千万买个房,小菜一碟,港独是浪费时间,出逃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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