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奢侈的事…在中国尊严死好难

世界日报 2020-07-12 12:45+-

一件奢侈的事…在中国尊严死好难

中国近年发展安宁疗护,让患者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但缺人、缺资金、缺标准,让“走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两间病房、六张病床,淡黄色的墙漆,粉色的窗帘,以及一个私密的告别空间。北京市海淀医院的安宁疗护病房虽然规模很小,却在种种细节上体现着和普通病房的不同。

北京大学首钢医院的安宁疗护中心也有类似的设计。浅蓝色的整体色调,14间20平方米的单人间外,是大家共用的阳台,病人可以在这里下棋、谈天。

2017年,安宁疗护病房先后在北京的这两家三级医院开放。这一年,中国的安宁疗护试点正式推开,包括北京市海淀区、吉林省长春市、上海市普陀区、河南省洛阳市和四川省德阳市。

安宁疗护,也就是临终关怀,指为疾病终末期或老年患者在临终前通过控制痛苦和不适症状,既不加速也不延后死亡,而是提供身体、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护和人文关怀,帮助患者舒适、安详、有尊严地离世。

一件奢侈的事…在中国尊严死好难

•减法 让患者舒适善终

对病人而言,进入安宁疗护病房,意味着放弃以治癒为目的的治疗。北京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主任秦苑说,一般会收治癌症晚期的两类患者。第一种是两三周就会离世的,有不少患者入住后不到24小时就离世。第二种患者近期不一定会离世,但抗癌治疗已走到尽头,或者他本人坚决拒绝抗癌治疗,必须住进医院控制症状。

患者入住了,秦苑的团队通常会和患者及家属开家庭会议。家属往往很焦虑,想留住快离世的亲人,建议挂水或者插鼻饲管,总之要做点什么。安宁疗护的理念则恰恰相反,秦苑说,他们做减法,把不必要的东西统统砍掉。在临终阶段,挂水、鼻饲管也许会给患者的身体增加额外的负担。

一件奢侈的事…在中国尊严死好难

一位女儿觉得父亲进食越来越少,要求给他插鼻饲管。秦苑说,我们去问老先生吧。失聪的老先生看了秦苑写在白板上的大字,坚决地说,不要。后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每一个环节都是按照老先生的意愿来的。女儿后来告诉秦苑,这就是善终,让父亲了无遗憾,让他们生死两相安。

“所有事情都拿出来讨论,甚至提前讨论,才能保证患者的意愿和期待被听到。”秦苑说。

•吃紧 专业医护量不足

安宁疗护往往需要足够的医护人手,以及较高的专业度、同理心。但医疗资源紧张,以秦苑所在团队为例,医生部分只有她和一名专职住院医生,护士则与肿瘤血液科共用。心理师等岗位,都依赖志愿者团队。首钢医院的情况也差不多。

安宁疗护不做昂贵的检查,不开高价药物,而大量的沟通、人文关怀没有纳入收费项目。首钢医院肿瘤科主任王德林2019年曾表示,安宁病房的收入只有肿瘤科的三分之一,补贴和差价全靠医院承担。海淀医院也如此,秦苑到安宁病房后拿的工资,比原先在血液肿瘤科时少了四分之一。

王德林说,国内的安宁病房都是处于亏损状态,大家都是靠情怀在做。这种情况下,要扩充人手、扩张病床及病房,都有极大的掣肘。

制约安宁疗护病房铺开的另一个现实因素是,标准的不健全。

•制约 配套标准不建全

鲜明的政府主导色彩,使得上海的安宁疗护推进迅速,闻名全国。但也有受访专家都指出,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提供的安宁服务,不如三级综合医院有经验,药物品种也不够丰富,应结合专科及综合医院,建立区域内的安宁疗护服务体系。

更大的问题在于人文关怀,怎么理解临终患者的尊严,晚期的生命质量如何体现?施永兴认为,虽然可以对基层医务人员进行业务培训,但理念的改变并不容易。

当前,国内并没有形成安宁疗护学科体系、培训体系以及评价标准,医学院相关课程仍仅以选修课为主。据了解,医院以及志愿者组织也会进行安宁服务的相关培训,但国家卫健委仅规定过安宁疗护中心的基本标准和实践标准,许多内容还需参考香港、台湾及国际经验。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死亡往往是被迴避的话题。许多患者直到临终前,都被家人善意的谎言包裹着,以为自己的病不严重、还有许多治疗方法可以尝试。

秦苑在收治患者前,会详细了解患者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还有没有强烈的治疗期待,若临终患者以为自己还有三五年的存活期,却被家属送进安宁病房,会认为自己被家人遗弃了,这是一种成倍的伤害。

•矛盾 传统不孝观念难改

一位受访者说,他们还会甄别,家属是否能支持患者的决定,如果家属不顾医生的建议、患者的意愿,这样的患者不适合进入当前的安宁疗护病房,“患者可能会走得很痛苦,这种情形会强烈冲击我们的医护团队,团队本来就没有强有力的核心(支持),会散的”。

秦苑也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况。一名92岁的老太太住进安宁病房,她很清醒,不怕死,唯一的要求是,不想遭罪。儿子很焦虑,一定要给她上静脉营养。后来,老太太自己把管子拔了。秦苑的团队与儿子交流得知,他怕亲戚们认为他不孝。团队想了很多方法支持他,比如把老太太的要求录成视频,发在家属群里。

死亡是每个家庭的高压力事件,也是中国人所受教育中欠缺的一课。不过,这几年,一线医护能越发明显地感受到普通人死亡观念的改变。首钢医院安宁疗护中心护士长孙文喜说,2017年刚开科时,患者多数只是来找个能住院的地方,现在越来越多的家属诉求都是想减轻患者的痛苦,不再要求延长濒死阶段。

几位受访专家都指出,生死观的进一步改变以及解决其中的纠纷、矛盾,都有待于安宁疗护立法,让愿意通过安宁疗护的方式尊严死亡的病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这里,家属所受到的压力会减少,对医护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支持。

•纠纷 亟待立法确权责

此外,安宁疗护立法可以进一步明确医患双方的权利义务。当前,这是一片灰色区域。临终阶段,患者的意愿和家属的决定,听谁的?如果医护尊重了患者的意愿,并在事后引发与家属之间的纠纷,医生是否承担责任?

施永兴认为,虽然立法的需求很紧迫,但当前的条件还不成熟。他认为,这项法律所涉层面非常多,无法一蹴而就。他的设想是,应当由有地方立法权的省市,先颁布地方的安宁疗护条例,几年后日臻成熟,由国务院颁布国家层面的安宁疗护条例,再进阶为安宁疗护法。

不过,13届全国政协社会和法制委员会主任、最高人民法院原常务副院长沈德咏认为,安宁疗护需要立法。但因涉及生命尊严权等根本性问题,恐怕不是地方立法可以解决的,需要国家层面进行立法和司法解释。